明湖居听鼓书

2019-07-01 可可诗词网-古典文学作品精注 https://www.kekeshici.com

        老残从鹊华桥往南,缓缓向小布政司街走去,一抬头,见那墙上贴了一张黄纸,有一尺长七八寸宽的光景,居中写着“说鼓书”三个大字,旁边一行小字是“二十四日明湖居”。 那纸还未十分干,心知是方才贴的,只不知道这是什么事情,别处也没有见过这样招子〔2〕,一路走着,一路盘算。 只听得耳边有两个挑担子的说道:“明儿白妞说书,我们可以不必做生意,来听书罢。”又走到街上,听铺子里柜台上有人说道:“前次白妞说书是你告假的,明儿的书,应该我告假了。”一路行来,街谈巷议,大半都是这话,心里诧异道:“白妞是何许人? 说的是何等样书,为甚一纸招贴,便举国若狂如此?”信步走来,不知不觉已到高升店口。
        进得店去,茶房便来回道:“客人,用什么夜膳?”老残一一说过,就顺便问到:“你们此地说鼓书是个什么顽意儿?何以惊动这么许多的人?”茶房说:“客人,你不知道。这说鼓书本是山东乡下的土调,用一面鼓,两片梨花简,名叫‘梨花大鼓’,演说些前人的故事,本也没甚稀奇。 自从王家出了这个白妞、黑妞姊妹两个,这白妞名字叫做王小玉,此人是天生的怪物!他十二三岁时就学会了这说书的本事。 他却嫌这乡下的调儿没什么出奇,他就常到戏园看戏,所有什么西皮、二簧、梆子腔等唱法,一听就会;什么余三胜、程长庚、张二奎等人的调子〔3〕,他一听也就会唱。 仗着他的喉咙,要多高有多高;他的中气〔4〕,要多长有多长。 他又把那南方的什么昆腔、小曲,种种的腔调,他都拿来装在这大鼓书的调儿里面。不过二三年工夫,创出这个调儿,竟至无论南北高下的人,听了他唱书,无不神魂颠倒。现在已有招子,明儿就唱。你不信,去听一听就知道了。只是要听还要早去,他虽是一点钟开唱,若到十点钟,便没有坐位的。”老残听了,也不甚相信。
        次日六点钟起,先到南门内看了舜井〔5〕,又出南门,到历山脚下,看看相传大舜昔日耕田的地方。及至回店,已有九点钟的光景,赶忙吃了饭,走到明湖居,才不过十点钟时候。那明湖居本是个大戏园子,戏台前有一百多张桌子。那知进了园门,园子里面已经坐的满满的了,只有中间七八张桌子还无人坐,桌子却都贴着“抚院定”“学院定”等类红纸条儿〔6〕。老残看了半天,无处落脚,只好袖子里送了看坐儿的二百个钱,才弄了一张短板凳,在人缝里坐下。看那戏台上,只摆了一张半桌〔7〕,桌子上放了一面板鼓,鼓上放了两个铁片儿,心里知道这就是所谓梨花简了;旁边放了一个三弦子,半桌后面放了两张椅子,并无一个人在台上。偌大的个戏台,空空洞洞,别无他物,看了不觉有些好笑。园子里面,顶着篮子卖烧饼油条的有一二十个,都是为那不吃饭来的人买了充饥的。
        到了十一点钟,只见门口轿子渐渐拥挤,许多官员都着了便衣,带着家人,陆续进来。不到十二点钟,前面几张空桌俱已满了,不断还有人来,看坐儿的也只是搬张短凳,在夹缝中安插。这一群人来了,彼此招呼,有打千儿的〔8〕,有作揖的,大半打千儿的多。高谈阔论,说笑自如。这十几张桌子外,看来都是做生意的,又有些像是本地读书人的样子,大家都嘁嘁喳喳的在那里说闲话。因为人太多了,所以说的什么话都听不清楚,也不去管他。
        到了十二点半钟,看那台上,从后台帘子里面,出来一个男人,穿了一件蓝布长衫,长长的脸儿,一脸疙瘩,仿佛风干福橘皮似的,甚为丑陋。但觉得那人气味到还沉静,出得台来,并无一语,就往半桌后面左手一张椅子上坐下,慢慢的将三弦子取来,随便和了和弦,弹了一两个小调,人也不甚留神去听。后来弹了一枝大调,也不知道叫什么牌子;只是到后来,全用轮指〔9〕,那抑扬顿挫,入耳动心,恍若有几十根弦,几百个指头,在那里弹似的。这时台下叫好的声音不绝于耳,却也压不下那弦子去。这曲弹罢,就歇了手,旁边有人送上茶来。
        停了数分钟时,帘子里面出来一个姑娘,约有十六七岁,长长鸭蛋脸儿,梳了一个抓髻,戴了一副银耳环,穿了一件蓝布外褂儿,一条蓝布裤子,都是黑布镶滚的。 虽是粗布衣裳,倒十分洁净。 来到半桌后面右手椅子上坐下。那弹弦子的便取了弦子,铮铮锉锉弹起。这姑娘便立起身来,左手取了梨花简,夹在指头缝里,便丁丁当当的敲,与那弦子声音相应;右手持了鼓锤子,凝神听那弦子的节奏。 忽羯鼓一声〔10〕,歌喉遽发,字字清脆,声声宛转,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 每句七字,每段数十句,或缓或急,忽高忽低;其中转腔换调之处,百变不穷,觉一切歌曲腔调俱出其下,以为观止矣。
        旁坐有两人,其一人低声问那人道:“此想必是白妞了罢?”其一人道:“不是。这人叫黑妞,是白妞的妹子。他的调门都是白妞教的,若比白妞,还不晓得差多远呢!他的好处人说得出,白妞的好处说不出。 他的好处人学的到,白妞的好处人学不到。 你想,这几年来,好顽耍的谁不学他们的调儿呢? 就是窑子里的姑娘,也人人都学,只是顶多有一两句到黑妞的地步,若白妞的好处,从没有一个人能及他十分里的一分的。”说着的时候,黑妞早唱完,后面去了。这时满园子里的人,谈心的谈心,说笑的说笑。 卖瓜子、落花生、山里红、核桃仁的,高声喊叫着卖,满园子里听来都是人声。
        正是热闹哄哄的时节,只见那后台里,又出来了一位姑娘,年纪约十八九岁,装束与前一个毫无分别,瓜子脸儿,白净面皮,相貌不过中人以上之姿,只觉得秀而不媚,清而不寒,半低着头出来,立在半桌后面,把梨花简丁当了几声,煞是奇怪:只是两片顽铁,到他手里,便有了五音十二律似的〔11〕。又将鼓捶子轻轻的点了两下,方抬起头来,向台下一盼。那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左右一顾一看,连那坐在远远墙角子里的人,都觉得王小玉看见我了;那坐得近的,更不必说。就这一眼,满园子里便鸦雀无声,比皇帝出来还要静悄悄得多呢,连一根针掉在地下都听得见响。
        王小玉便启朱唇,发皓齿,唱了几句书儿。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不禁暗暗叫绝。那知他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转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削壁千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
        那王小玉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从此以后,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的就听不见了,满园子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少动。约有两三分钟之久,仿佛有一点声音从地底下发出。这一出之后,忽又扬起,像放那东洋烟火,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这一声巨起,即有无限声音俱来并发。那弹弦子的亦全用轮指,忽大忽小,同他那声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坞春晓〔12〕,好鸟乱鸣。耳朵忙不过来,不晓得听那一声的为是。正在撩乱之际,忽然霍然一声,人弦俱寂。这时台下叫好之声,轰然雷动。
        
        〔1〕本段选自《老残游记》第二回“历山山下古帝遗迹,明湖湖边美人绝调”,题目为编者所加。《老残游记》,清末四大谴责小说之一。全书二十回,以一个江湖医生老残在游历中的所见所闻为线索,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批判锋芒直指玉贤、刚弼等所谓的“清官”,刻画出他们以残害百姓而邀功的嘴脸。另外还塑造了老残这一具有真才实学和强烈政治意识的平民知识分子形象,令人耳目一新,寄托了作者“实学救国”的理想。《老残游记》语言清新活泼,人物、景物描写细腻、生动,鲁迅赞为:“叙事状物,时有可观。”刘鹗(公元1857~1909),字铁云,笔名洪都百炼生,江苏丹徒(今江苏镇江市)人。出身封建官僚家庭,却无意于以科举入仕,对数学、医学、水利等均有精深的研究。曾先后作河道总督吴大澂、山东巡抚张曜的幕僚,帮办治河工程,后热衷开办实业。曾向清廷建议借外债修筑铁路,开采煤矿,并自行拟借外债开办煤铁矿务,一时竟被目为“汉奸”。八国联军进京之后,他以贱价从俄人手中购得太仓储粟,设平粜局,赈京城饥困,被清廷以“私售仓粟”之罪流放新疆,病逝迪化(今乌鲁木齐市)。平生著述甚丰,除《老残游记》外,尚有数学、医学、水利学及甲骨文诸学科之专著。
        〔2〕招子:招贴,即贴在街头的广告。
        〔3〕余三胜、程长庚、张二奎:清末以扮演老生而弛名剧坛的京剧艺人。三人各具独特的演唱风格,为京剧最终形成做出重要贡献,被誉为“老生三杰”。
        〔4〕中气:丹田之气。
        〔5〕舜井:济南古迹之一。相传舜耕万山,舜的父亲瞽叟叫舜穿井,后人就造出“舜井”的古迹来。
        〔6〕抚院:对省级地方长官巡抚的俗称。这里指巡抚衙门。学院:即掌管一省文教政令的学政,雍正年间曾改称学院,这里指学院衙门。
        〔7〕半桌:相当于半张方桌大小的长形桌子。
        〔8〕打千儿:清代男子通行之礼,垂右手,前屈左膝,后弯右腿,上身微前俯。 亦称“请安。”
        〔9〕轮指:弦乐器的一种弹奏方法。右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依次弹弦,连续动作,似车轮移动,故得名。
        〔10〕羯鼓:一种长圆形的鼓,形似腰鼓,可两端敲击,主拍节。 因来自羯族,故称。
        〔11〕五音十二律:这里是赞美音调的多变与和谐。五音,又称五声,即宫、商、角、徵、羽五个古音阶的合称。十二律,古代以十二根长短不一的竹管来定音,称为律吕,阴阳各六,合称十二律。
        〔12〕花坞:四周高而中间凹的花圃。
        
        《听鼓书》一段意在表现白妞说书技艺的超群绝伦,但不急于从正面用笔,而是从侧面浓墨重彩反复渲染烘托,为白妞出场作层层铺垫,从而造成先声夺人的气势。
        演出尚未正式开始,先写琴师的精彩表演,而后写黑妞的动人演唱,令见多识广的老残亦“觉一切歌曲腔调俱出其下”,至此,又借观众之口点出黑妞“比白妞还不晓得差多远呢”,作者如此渲染,又为白妞出场烘托出一种极为浓郁的艺术氛围。 白妞千呼万唤般登场后,作者巧妙地采用了迥然不同于写黑妞的另一副笔墨,以生动形象的比喻,将稍纵即逝的听觉形象化作立体感极强的视觉形象。像“钢丝”,像“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像“一条飞蛇”……这一系列令人目不暇接的比拟,将白妞妙不可言的演唱艺术表现得淋漓尽致,从而引导读者进入一个新的艺术境地。这种艺术技巧,百年来为后人所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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