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
离恨远萦杨柳,梦魂长绕梨花。青衫记得章台月,归路玉鞭斜。翠镜啼痕印袖,红墙醉墨笼纱。相逢不尽平生事,春思入琵琶。
这首词写的不过是伤别伤春的传统题材,但表现手法却颇有独到之处。上、下二片,分别写两地相思。上片写行者对伊人的怀念。“离恨”本是一种看不见的抽象情感,但说它“远萦杨柳”,便将其形象化和具体化了。“远”,坐实“离恨”的深沉;“萦”,状出“离恨”的缠绵。“杨柳”是离别情绪的一种超稳定的象征意象,用在此处,使读者仿佛看到一位含情脉脉的女郎在长亭与作者折柳话别的场面。于是词人尽管远隔关山,但心目中那一缕青青杨柳怎么也抹不掉。白天思绪牵萦,晚上结想成梦。“梨花”,在句法上是为了与“杨柳”对仗,寓意上则借代思念的秋水伊人。白居易写杨玉环的娇艳,说她“一枝梨花春带雨”(《长恨歌》),着意于她肌肤的白嫩和风神的婀娜,此词“梨花”,应与白诗意同。“青衫记得章台月”,仍是象征借代手法。“青衫”代指落拓江湖的行人,亦即作者自己。白居易贬谪江州,送客浔阳江头,逢琵琶女,听她一曲,伤心得涕泪纵横,作《琵琶行》,有“江州司马青衫湿”之句。从“章台月”看,此女郎为青楼妓女无疑,那么她与词人的关系,跟白居易与琵琶女的关系亦有某些近似处,所以这“青衫”一语,非但有借代的作用,还进一层地表现了词人与伊人的非同寻常的知音关系,这正是伊人值得作者永久怀念的情感基因。“章台”路,本是长安最繁华的一条街,后多代指秦楼楚馆所在。“章台月”,亦用“月”代指“伊人”,月容花貌是常见的对美人的形容。“归路玉鞭斜”是回忆每次去章台见了伊人后离别归家的路上,消魂失魄、惘然若失的垂头丧气情状。“玉鞭斜”十分形象,“章台”不可久居,必须归去,又不忍归去,骑在马上,玉鞭斜坠,不肯扬起来鞭马前行。人的形态、神态和心理状态,都透过这三个字表现了出来。
下片,写伊人对行者的怀思。“翠镜啼痕印袖”,写伊人对镜垂泪,伤心啼哭,翠袖上,新泪痕间旧泪痕,可见思念的凄楚和情怀的真挚。“红墙醉墨笼纱”本来是一个静止的画面:粉红墙上,有潇洒的醉笔草写的诗句,上面细致地笼上了碧纱,将题字保护了起来。由这个情景读者可以想象一个如花女子,面挂泪滴,正小心翼翼地手持碧纱笼盖粉墙题字的细节。这样,伊人对行者的尊重、钟爱、感怀、思恋,种种细枝末节便如绘如见,真是少少许胜多多许的神来之笔。“相逢不尽平生事”,是写伊人的心理活动,可作两层理解:一是说她心中念叨,如果与他相逢,说不尽平生对他的思念,真有许许多多的经历和人生的感受要告诉他。言外意即自从他去后,就从未与别人交谈,将话积存起来待相逢再说,又担心说不尽。二是说即使相逢了,这辈子还没个完,又有离别的时候呵!这第二层意思是最沉痛的,也十分符合一个封建社会烟花女子的身份与内心痛苦的真实情况。她清楚地知道今生今世自己的痛苦和思念是无尽头的!于是,最后只得取下琵琶,幽怨地弹奏一曲,将自己的满腹“春思”诉之于琵琶琴弦了!此一结,余韵悠长。
这首词写得朦胧含蓄,隐秀深婉,深得词家三昧。它的特点,在于淡化了所有社会背景和人物身份背景,时空关系也跳跃变幻,没有明显的交代或暗示,时而抽象抒情,时而悬空点化,借代象征,不即不离,创造出迷离惝恍的艺术境界,给人一种模糊扑朔的艺术魅力的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