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
嵩山中作
众人皆醉屈原醒。笑刘伶,酒为名。不道刘伶,久矣笑螟蛉。死葬糟丘殊不恶,缘底事,赴清泠?
醉乡千古一升平。物忘情,我忘形。相去羲皇,不到一牛鸣。若见三闾凭寄语,尊有酒,可同倾。
宣宗贞祐二年(1214)南渡以后,金王朝版图局促,仅保有河南、陕西弹丸之地。国势阽危,祸至无日。元好问在战乱中,饱尝了流离颠沛之苦。兴定二年(1218),他移家登封,并在昆阳(今河南叶县)后湾,置田买宅,开始过起陶渊明式的躬耕自给生活,前后长达九年之久。嵩山就在登封境内,元好问曾不止一次游览嵩山,故此词当是中年闲居登封时所作。
这首词隐括屈原、刘伶故事,通过一“醒”、一“醉”的鲜明对比,表现出词人不满现实、玩世不恭的心理状态。
上片说醒不如醉。《楚辞·渔父》借助屈原和渔父的对话,揭示屈原沉湘自尽的历史原因:“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发端“众人皆醉屈原醒”即本此。刘伶,西晋名士,“竹林七贤”之一,以嗜酒名世,自谓:“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酒病)。”在他“意气所寄”的《酒德颂》里,假托“唯酒是务”的大人先生,说自己不拘礼法,傲视权贵:“捧罂承槽,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麹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二豪侍侧焉,如蜾蠃(细腰蜂)之与螟蛉。”“笑刘伶”以下六句本此。螟蛉,螟的幼虫。《诗·小雅·小宛》:“螟蛉有子,蜾蠃负之。”神气活现的“二豪”,在刘伶眼里渺若卑微的昆虫。(元好问《寄答溪南诗老辛愿敬之》诗云:“人生只有一杯酒,螟蛉蜾蠃安能豪!”言杯酒下肚可以藐视一切,亦是用刘伶故事,可参看。)刘伶那种“肆意放荡”、“无所用心”的举止,在不肯“与世推移”、宁愿沉江自尽的屈原看来,自然是荒唐可笑的。元好问却不以为然。“不道刘伶,久矣笑螟蛉”,且不说刘伶蔑视权豪,即就归宿而论,“死葬糟丘殊不恶”,也胜似屈原的自“赴清泠”。赴清泠,语出《庄子·让王》“自投清泠之渊”,这里指屈原自沉。用“缘底事”设问,意在强化醒不如醉的意蕴。
下片申说醉乡之乐。过片“醉乡千古一升平”,承上启下,总说醉乡永远是一个太平世界。元好问生逢乱世,在《满江红·内乡作》词里曾深有感慨地写道:“人到中年原易感,眼看华屋归零落。算世间、惟有醉乡民,平生乐。”乐在何处呢?“物忘情,我忘形”,只有物我两忘,才能排遣尘世的烦恼,回归到高尚纯朴的太古时代:“相去羲皇,不到一牛鸣。”羲皇,传说中的上古伏羲氏,泛指太古。一牛鸣,佛家语,或作“一牛吼地”,指一牛吼声所及的距离,意谓相去不远。元好问《饮酒五首》之二:“去古日已远,百伪无一真。独余醉乡地,中有羲皇醇。圣教难为功,乃见酒力神。谁能酿沧海,尽醉区中民?”面对真风告逝、大伪斯兴的黑暗现实,在元好问看来,唯有醉乡才是理想的极乐世界。于是,“若见三闾凭寄语,尊有酒,可同倾”。劝说三闾大夫屈原,一起开怀畅饮,同入醉乡吧!词以此收煞,回应上文,寄意遥远,发人深思。
这首词乍看起来,意在引导人们看破红尘,忘怀世事,沉湎醉乡,消极避世。其实不然。收复失地,重返家园是元好问中年梦寐以求的理想,但他目击金王朝朝政日隳,跟自己的希望背道而驰,因而激起对时事的反感和愤懑。借酒浇愁,一醉方休正是他愤世疾俗,否定黑暗现实的一种表现,自有其积极的思想意义。构思新奇,深于用事,是这首词最显著的写作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