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鱼儿
大名有男女以私情不遂赴水者。后三日,二尸相携出水滨。是岁陂荷俱并蒂
为多情、和天也老,不应情遽如许。请君试听《双蕖怨》,方见此情真处。谁点注?香潋滟、银塘对抹胭脂露。藕丝几缕?绊玉骨春心,金沙晓泪,漠漠瑞红吐。连理树,一样骊山怀古。古今朝暮云雨。六郎夫妇三生梦,肠断目成眉语。须唤取,共鸳鸯翡翠、照影长相聚。西风不住。恨寂寞芳魂,轻烟北渚。凉月又南浦。
金泰和中(1201—1208),大名(今属河北)一对青年恋人因有情不能结成眷属,遂双双赴水自沉,以身殉情。三天后,二尸被打捞出水,手仍紧紧相携。这一年,陂塘里的荷花无不并蒂而生。
这传说哀感顽艳,震撼人心,引得不少词人骚客挥洒同情之泪,谱写出一首首哀悼的词章。金元好问先有此调(问莲根)词,疾呼“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对迫害青年男女的黑暗势力愤然抗议,立意高远。李治步韵和作,别铸新意,对古今爱情悲剧喟然慨叹,深情凄惋,堪与原唱并传不废。
一起三句,劈空而来。“为多情、和天也老”二句,化用唐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天若有情天亦老”句意。目睹人间这一幕爱情悲剧,甚至连苍天也因感伤而衰老了!天犹如此,人何以堪?无限悲慨蕴含其中。李贺诗中,天之有情尚属虚拟之辞,词人却改虚为实,变“有情”为“多情”,将天意、人情融而为一,情更挚,意更深。多情的天怜悯多情的人,天地间沛然充溢的都是情。这情,是人间最珍贵的东西之一,也是此词立意之根本。“不应情遽如许”是感叹语:有情人的爱情,理应天长地久,不该如此骤然夭折啊!紧接二句,带出元好问词。元氏原唱小序有己词“以乐府《双蕖怨》命篇”语。请聆听一曲元氏所作的《双蕖怨》吧,这样你就能领会这对痴儿女爱情的纯真了。一“真”字道尽爱的真谛。以下六句转用拟人手法描摹其精诚的化身——并蒂莲。“谁点注”一问,“香潋滟、银塘对抹胭脂露”一答。点、注,皆古代女子面部化妆手法。是谁替并蒂莲化妆得那么美?噢,原来是他们相互涂脂抹粉的呢。这两句十分传神,写出了并蒂双花也如人间夫妻那样恩爱亲昵。又“银塘”交代并蒂莲生活的美好环境,“香潋滟”写出花的芳馨,“胭脂露”写出花的颜色,顺手傅彩,一客不烦二主。“藕丝几缕?绊玉骨春心,金沙晓泪,漠漠瑞红吐”四句,藉并蒂莲的风神远致,进一步写殉情儿女的深情巨哀。藕为莲实,藕断丝连,“丝”音谐“思”,故藕丝可以用来比喻割不断的情思。“玉骨”喻藕,又是坚贞、洁白的象征。“春心”指藕心,又暗喻怀春之心,亦即爱情。“金沙”典出《普曜经》:“树间有一浴池,池底金沙中生青莲芙蓉。”“晓泪”将拂晓时分莲叶上清圆的露珠,比作佳人的滴滴清泪,平添无限凄楚。“瑞红吐”指红艳的莲花吐蕊,又状佳人启唇欲语貌。四句处处写莲,又无不关合人的情态,“似花还似非花”(宋苏轼《水龙吟》),亦花亦人,妙合无垠。以花言,莲花即使藕断,一缕缕的藕丝也仍与藕身、藕心紧密相连;金沙池清,晓露晶莹,莲花于无声处寂寞地吐蕊开放。以人言,恋人殉情,情思不绝,一丝丝,一缕缕,联结着高洁的情操和青春的恋情,拂晓时分,他们双双伫立在沙滩畔暗滴清泪,满腹衷曲,欲吐无言。至此,人花莫辨,形神俱臻极致。
换头稍稍宕开,由花之并蒂,联及树之连理。又由此引出白居易《长恨歌》中所写的发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唐明皇和杨贵妃。骊山,在今陕西临潼,唐玄宗和杨贵妃常在山上华清宫内饮酒作乐。宫内有莲花汤池,为贵妃沐浴之所。安史之乱爆发,明皇携贵妃奔蜀,至马嵬坡,六军哗变,明皇无奈,忍痛赐贵妃死。贵为天子、帝妃,爱情尚有悲剧,何况民间儿女呢?二事情节有别,但悲剧性质是一样的。词人由此兴叹:“古今朝暮云雨。”战国楚宋玉《高唐赋序》:“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云,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这里用此典故,“云雨”仍喻男女欢会,而“朝暮”却改谓时间短促。古往今来,爱情每每受到磨难、不幸而夭折。这是多么令人怅惋的憾事啊!紧接五句,折回笔来继续扣住并蒂莲作文章。“六郎夫妇三生梦,肠断目成眉语”两句,写并蒂莲悲极无言,寄梦来世。“六郎”指唐武则天的宠臣张昌宗。《新唐书·杨再思传》:“昌宗以姿貌幸,再思每曰:‘人言六郎似莲花,非也;正谓莲花似六郎耳。’”后人遂以“六郎”为莲花的代称。“六郎夫妇”即指并蒂莲。“三生”系佛教语,指前生、今生、来生。“眉语”,以眉示意传情。南朝刘孝威《鄀县遇见人织率尔寄妇》:“窗疏眉语度,纱轻眼笑来。”这一对宛似夫妇的并蒂莲痴情地陷入梦想:前生为人,“朝暮云雨”;今生为莲,双蕖怨深;祈望来生再为人,重结伉俪。此际,它们愁肠寸断,口不能言,只能以眉目传情,订再世姻缘。“须唤取,共鸳鸯翡翠、照影长相聚”三句,是作者衷心祝愿之辞。鸳鸯,雌雄偶居。翡翠,即翠鸟:“雄,赤,曰翡;雌,青,曰翠。”(《埤雅》)鸳鸯、翡翠,都是夫妇永不分离的象征。词人觉得,应当把它们召来,与并蒂莲作伴,使三对爱侣的双双倩影都映在明净的水中,永远相聚。然而,这美好的想法是否能够实现呢?末四句笔调又一转,以冷酷的现实作出否定的判断。可恨那肃杀的秋风吹个不停,并蒂莲最终逃脱不了凋残的命运。你看,北渚南浦,轻烟凉月,境况好不萧瑟,那双花的芳魂寂寞无聊,许是在为自己的前景发愁吧?凄凉的景致,凄楚的情愫,凄惋的意境,一结情韵袅袅,悠然不尽。
清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五云:“以性灵语咏物,以沉著之笔达出,斯为无上上乘。”本词咏并蒂莲,不仅以性灵语写出其“香潋滟、银塘对抹胭脂露”的丰姿,“漠漠瑞红吐”的风采和“肠断目成眉语”的神韵,还以“玉骨”、“春心”、“晓泪”、“三生梦”,传达其情操、情致和情感,更以沉著之笔,呼喊“为多情、和天也老,不应情遽如许”,抗议扼杀人间美好爱情的“西风不住”,抉示题中精蕴和题外远致,不啻是咏物词的上乘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