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
云气压虚阑。 青失遥山。 雨丝风絮一番番。 上巳清明都过了,只是春寒。
花发已无端,何况花残?飞来蝴蝶又成团。明日朱楼人睡起,莫卷帘看。
这是一首伤春之作,它把词人低黯而复杂的心绪,表现得非常蕴藉,可谓极温深怨婉之能事,历来受到人们的好评。
词的上片述气候之无常,下片叹花残之可惜。事很简单,然却曼其声而沉其思,赋予它以颇为丰富的内涵。“云气”二句写天色之阴沉。“虚阑”,犹“疏栏”。伍乔《宿潜山》诗:“一入仙山万虑宽,夜深宁厌倚虚栏。”用法相同。湿云入户,充斥干楼阁之间,用一“压”字,便显出气势之逼人,俨然是一幅云烟伏地、雨脚低垂的景象。“青失遥山”,在雨云的遮掩下,远处的青山从眼中消失去了。“青”字、“失”字用得奇矫有力。风雨是生活中常见的景色,然而一入词人笔下,便千姿百态,各具情致。如“雨横风狂三月” (冯延巳《鹊踏枝》)之惨厉:“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贺铸《青玉案》)之凄迷;“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李清照《如梦令》)之俊爽;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辛弃疾《永遇乐》)之悲凉。皆缘情体物,各擅胜场。本词之“雨丝风絮一番番”,却也楚楚有致,令人难以为怀。“雨丝”与“风絮”似对非对。“丝”以状雨之廉纤,“絮”,柳絮,为中心词,非以状风。“风絮”,因风扬起的飞絮。柳花飘雪,春已阑珊。百五韶光就在这番番丝雨,阵阵絮飘中过去了。七字触景入情,将一种无可奈何的伤春情绪浓郁地渲染了出来。“上巳”为古代修禊之日,在阴历三月上旬之巳日,后于三月三日行之。时近清明,正是春暖花繁的芳菲时节。然而,此时的词人凭阑所见,唯有弥天的云雾和袭人的春寒而已。词人失去的难道只是眼前的青山吗?这颗寂寞的心灵在如磐的寒气压迫下,已感受不到生活的温暖和光明的前途了,这是一种时代的哀叹!
下片寄悲心于落花,情更依黯。“花发”三句层累折进之笔。“花发已无端”,看见花开,已感无奈。“无端”犹“无奈”。“无端嫁与金龟婿” (李商隐《为有》)、”无端更渡桑乾水” (刘皂《旅次朔方》)并同,更何况在这花残时候! 更何况又有成团的蝴蝶飞绕在残花败朵之间!——她们来干什么?为这曾是娇艳的生命送葬吗?词人用层层折进、正反相形之笔极写其伤春心绪。与老杜“感时花溅泪” (《春望》)、“花近高楼伤客心” (《登楼》)哀时之恸,是那样地相似。然而在手法上却显得更蕴藉、参差,更具有词的特美。谭献《箧中词》云: “郑湛侯为予言: 此词本事,盖感兵事之连结,人才之惰窳而作。”谭献与蒋春霖行辈相近,其所援引当可征信。然则此词之作,乃哀叹国运,非仅一己之浮沉也。懂得这个道理,再看结尾两句,其寄托之旨就更显然了。“明日朱楼人睡起,莫卷帘看。”这个“朱楼人”,不是一般的闺秀,而是指当国之人。当你们明朝睡起之后,不要再卷帘游目了吧。难道你们还忍心观看这狼藉满地的败红残蕊吗?这是借花事的凋残喻国运的危殆。言近旨远,寄兴遥深。陈廷焯以为水云楼词“尤近乐笑翁” (《白雨斋词话》),指出他同张炎的艺术渊源,是很正确的。张炎的《高阳台》后片云: “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同样是哀伤国运之作。两相对参,意更显豁了。
这是一首以象征技法写出的名篇。它处处不离春景,而处处关合时事。以此形彼,不粘不脱,身世之感,性灵之分,于是乎寄。又复词笔隽秀,造语清润,洵为清词中虚实兼到之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