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园春

2024-04-02 可可诗词网-金元明清词赏析 https://www.kekeshici.com

又代词答

词告主人: 釂君一觞,吾言滑稽。叹壮夫有志, 雕虫岂屑?小言无用,刍狗同嗤。捣麝尘香,赠 兰服媚,烟月文章格本低。平生意,便俳优帝 畜,臣职奚辞!

无端惊听还疑,道词亦穷人 大类诗。笑声偷花外,何关著作?移情笛里,聊 寄相思。谁遣方心,自成沓舌,翻讶金荃不入 时! 今而后,倘相从未已,论少卑之。

半塘先生这两首词写得非常有 趣,但却不易读解。他采用拟人手 法,将“词”设想为赋有生命、善解 人意之物。在两首词中,词人与 “词”,一言一答,象在演一出戏 剧。剧中的“词”,有它自己的遭 际、个性、喜怒哀乐。有的地方,词 与词人(主人)相互调侃,嘲谑,开 玩笑,象两个好朋友在做一番推心置 腹的谈话,亲切之至,颇富于戏剧 性。为了增强效果,篇中采用插话、 内心独白等戏剧性手法,益见生动。 这类作品中,必有许多潜台词,其本 意往往在话语的背后,甚至在其反 面,读者不能过分老实地仅就字面索 解。鉴于此,我们不妨先用口语把两 首词翻译出来。翻译时,不用直译, 略加增饰,揭示出“戏”中的潜台词, 以有助于鉴赏:

词啊,你到我前面来,我敬你一 杯酒,请你好好听着。我思念自己这 一生中,有时欢歌,有时悲哭,谁最 了解我?只有你! 《楚辞·山鬼》中 说:“若有人兮山之阿”,“既含睇 兮又宜笑”,你这个鬼东西,最能同 我沆瀣一气,千秋永远相知相得。只 要见到你,我就感到象有什么带棱角 的东西撑支在我的肠中,一吐方能称 快; 你的声音,你的境界,使我感到 清寒之气,沁人心骨。周必大《平园 续稿》中说: “昔人谓诗能穷人,或 谓非止穷人,有时而杀人。”你这鬼 东西也一样能使人沉迷如醉,不能自 已,几乎要把命都送到你的手里。为什 么人们单单怪罪诗能穷人,而不怨怪 你呢? (说到这儿,词在空中笑哈哈 地说: “那么,你那些美妙的思绪都 忏悔了,不再要我替你表达了么?” 它一句话问得我张口结舌,几次想 硬着头皮回答它说: “是的! ”可我 又自己否定了这种回答。)

(词这鬼东西知道我是离不开它 的了。今年,我的弟弟辛峰来北京过 春节,我们经常在一起填词抒怀。他 一首,我一首,倡酬之乐,更甚于往 年。)冷艳的白梅花缀满苔枝,迎风 摇曳,似乎在笑我每到填词时便情绪 激动,如痴如醉,摇头摆脑,不能自 持。词是最能表达人的真情的。可叹 的是: 人们常用词来嘲风弄月,竞相 撰作陈后主《春江花月夜》那类宫体 乐章;有些词人,假托有深微之意, 大写类似楚襄王梦会神女那类男女艳 情。正如李商隐《有感》诗所云: “非关宋玉有微辞,却是襄王梦觉 迟。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 堪疑。”有些词人,无病呻吟,专事摹 拟,他们学问不少,填词时却那样笨 拙,犹如《庄子·列御寇》中所载: “朱评漫学屠龙于支离益,单(殚)千金 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他 们画虎不成,反类其狗,连篇累牍的 忧苦凄戾之音,如同合奏商歌,其中 並无多少真情实感。请听除夕之夜京 城大街上喧阗的箫鼓,多么高亢悠 扬,欢快热烈,这些让人的心音尽情 流露的箫鼓之声,使除夕之夜变得多 么美好! 词不也应该这样出乎自然地 渲泄人们的真情吗?

词回答主人说: 干了您这杯酒, 我已经微有醉意。我的话可能会滑稽 突兀,引人发笑。您对词的批评诚然 有理,但可叹的是:词一向被人视为 “诗余”,不受尊重,人们把词视为 雕虫小技,壮夫不为; 以为词是无用 小言,即如祭坛上以草编结的刍 (草)狗那般,用完后就信手抛弃。 在许多人的眼中,“词为艳科”,诸 如温庭筠《达摩支曲》 “捣麝成尘香 不灭”,欧阳炯《浣溪沙》“兰麝细 香闻喘息”,被视为“赠兰服媚”, 类似《左传·宣公三年》所云: “郑 文公有贱妾,曰燕姞。梦天使与己 兰, 曰: 余为伯, 余而祖也, 以是 为而子,以兰有国香,人服媚之如 是。”在人们眼中,这些词都不过是 绮罗香泽,烟月文章,格调本来不 高。既然人们这样看待词,那我只好 如同东方朔、枚乘等人一样,做一个 文学侍从,让人们象皇帝畜养杂戏演 员(俳优)一般,随时召来戏弄。这 似乎已成专职,我何敢推辞?

今天我听您说,词和诗一样有震 撼人心的力量,亦能穷人,初听不禁 惊喜,细思却又生疑。您对词的评 论,使我感到有些可笑。文学创作不 同于解经论政,倚声填词与著书立说 无关。严羽《沧浪诗话》云: “夫诗 有别材,非关书也; 诗有别趣,非关 理也。”词又何尝不如此。请看您特 别喜爱的著名词人王沂孙的 《花外 集》,与经学家、政论家的著作相去 多远; 再看“二窗”之一周密的词集 《洲渔笛谱》, 不过借笛声聊寄相 思而已。谁让你这个自诩方正的道学 夫子来这里唠唠叨叨,你不理解词的 艺术特点与特殊功能,反而来大惊小 怪地说温庭筠《金荃集》这样的绝妙 好词不合时代要求。你呀,从今之 后,如果还想和我做知心朋友,百年 歌哭,千秋沆瀣,永不分离,那就请 您别再向我唱这类高调!

半塘平居“接物和易,能为晋人 清谈,间涉东方滑稽,往往一言隽 永,令人三日思不能置” ( 况周颐 《王鹏运传》)。这两首词充分体现 了他的这种性格特点,可谓词中有性 情者。全篇幽默、诙谐,所谈论的是 有关词学的严肃内容,风格却是东方 曼倩式的。词序云: “岛佛(唐诗人 贾岛)祭诗,艳传千古。八百年来, 未有为词修祀事者。”半塘与胞弟辛 峰相聚甚欢,“因于除夕,陈词以 祭” 熟悉辛词的读者,一看即知, 这两首词在表达方式上套用了辛弃疾 的《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 近》( “杯,汝前来” ),写得非常 风趣。但其内容却完全两样。这两首 词因词而发,与作者个人身世感慨无 关。第一首中,“清寒入骨”,非谓 作者清贫寒苦,乃指词创作过程中的 精神体验而言。词是音乐文学,其声 其境往往令人有铭心镂骨的感受。作 者写于此前一年的《一丛花》序中有 云: “长夜薄病,短梦频回,窗月邻 鸡,清寒入骨。”此可为证。“画 虎”三句,乃半塘批评当时词坛上 有些词人专事摹拟的不良词风, 语含讥刺,並非作者自谓之语。画 虎,比喻一味摹仿他人,被摹拟者又 品格不高,遂成为笑柄。《后汉书· 马援传》诫兄子严敦书: “效伯高不 得,犹为谨敕之士,所谓刻鹄不成尚 类鹜者也。效季良不得,陷为天下轻 薄子,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 屠龙,见前。唐张彦远《法书要录》 四张怀瓘《书估》云:“声闻虽美, 功业未遒,空有望于屠龙,竟难成于 画虎。”商,五音(宫、商、角、 徵、羽)之一。按阴阳五行说,商、 秋均属金,商音凄厉,与秋天肃杀之 气相应,故云“凄绝商歌” 。“入 破”,唐宋大曲专用语。大曲每套都 有十余遍,分别归入散序、中序、破 三大段。破这一大段的第一遍为“入 破”。《唐书·五行志》云: “至其 曲遍繁声,皆谓之入破。” 以上所 “叹”,皆批评词风不够健康,故第 二首“词”的答语中反诘道 “今而 后,倘相从未已,论少卑之。”有人 认为第二首中“捣麝成香”诸语乃半 塘批评指责温庭筠、花间词及王沂孙 《花外集》,则是误解作者原意。据 《蕙风词话》卷二载: “《花间集》 欧阳炯《浣溪沙》云: ‘兰麝细香闻 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 情无?’ 自有艳词以来,殆莫艳于此 矣。半塘僧鹜曰: ‘奚翅艳而已?直 是大且重。’ 苟无《花间》词笔,孰 敢为斯语者?”由此可见,王半塘並非 一味排斥《花间》艳词者。他所反对 的只是那些缺少真情的淫滥摹拟之 作。王半塘与况蕙风把“重、拙、 大”视为作词“三要”。在他们看 来,“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 作必佳” (《蕙风词话》卷一)。即 使《花间》艳词,只要是“情真、景 真”,便“大且重”,堪称佳作。他 们並没有片面地贬低花间派。半塘学 词,广纳博收。其词集中不乏“《花 间》词笔”。己亥(1899) 《杨柳 枝》明题“拟《花间》”。《 唐多 令》(掠鬓练花长)等,俨然《花 间》笔调。至于王沂孙《花外集》, 更是半塘多年浸渍、心摹手追的对 象。朱孝臧说,半塘的词“导源于碧 山(王沂孙),复历稼轩(辛弃疾)、 梦窗(吴文英),以还清真(周邦 彦)之浑化” (《半塘定稿》序)。 他怎么会去笼统地批判《花间》,以 “声偷《花外》”一类滑稽之言做为 “词”的“自谦”、“自责” 之语 呢?

半塘的词论和词作,继承了常州 词派的余绪而又发扬光大。他主张 “尊体”,反对词人自卑词格,贬低 自己。因此,他的一些作品,'反映了 当时重大的社会问题,表现了时代精 神和民族情绪,上继苏辛,激昂慷 慨。但他又并不象常州派那样专主 “寄托”之说,而主张广泛学习各家 风格,反映广阔的生活,深微的心 境。在他看来,各种人类精神生活的 真实体验,都可用词反映。因此,他 在这两首以词的形式写成的词论中, 寓庄于谐,表现了一种豁达圆通的词 学观。半塘既崇扬苏之清雄,辛之豪 迈,也主张不要排斥《花外》、《金 荃》,不要简单化地把《花间》词一 概视为“烟月文章”。这表现了非同 寻常的眼光和气度。半塘之可贵,正 在于此。叶恭绰评这组词云: “奇情 壮采”。可谓知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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