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仙
送朱敬斋还江阴
残酒辞春,渺千里、岸草征袍同色。离绪轻结,柔肠丝丝怨行客。茸帽底,暄风暗咽。荡愁满、乱云江国。 越缦离声, 吴俊约, 须记今夕。
是蛮海、飘泊归来,甚临别、天涯又寒食。颠倒玉觞无味。苦低垂、头白。人意比、飞花更懒,怕隔年、冷了词笔。好趁蒌甲光阴,醉君重碧。
此词作于一九○五年,当为去广东学政前后。题为《送朱敬斋还江阴》。朱敬斋,未详其人。江阴,在江苏常州西北九十里,北濒长江,今已改为江阴市。朱盖由南方北归,作者在南方送其行。
词一起便具无限伤感。辞春而以残酒,情绪可见。盖既已伤春,而又加以伤别; 更加以作者在广东学政内, 以与总督龃龉,不能不引去;而国势飘摇,时系心胸,思一援之以手而不可得。情若如此,吐语自亦不得不如此。“渺千里”,写岸草,亦写离怀。“岸草征袍同色”,出李义山《春日寄怀》句:“青袍似草年年定”。从“行客”方面着想,写了几层意思: 人与春归同时,骊歌起而芳菲歇,此其一; 人与春归同路。辛弃疾《摸鱼儿》句: “天涯芳草迷归路”,只写春之归,此则兼写了人。此其二; 岸草萋萋千里,渺渺离愁似之,岂独征袍同其色而已。此其三。下从送者方面写。以“行客”倦于宦游而归,自为得计,故云“离绪”只是“轻结柔肠”; 于其行也,固不能无怨,然亦只是丝丝而已。笔轻而愁重,语淡而意深。“茸帽”句,托情于景。茸,草生之状。茸帽,草帽。“暄风暗咽”,颇堪玩索。“暄风”,温和之风;而在离人听来,恍惚有人暗泣。“荡愁”句承“暄风”句而来。这呜咽之声,和一天乱云、满腔愁绪,一起摇荡于千里江乡。姜夔《暗香》句: “江国,正寂寂。”写其静态,与作者冷暗之情相应; 此写动态,则与作者愁绪纷繁之状相衬。不但相衬,而且混成一体。过拍,于愁绪恍同乱云的状态中作叮嘱语。“越缦”、 “吴”句, 都写 “今夕”情景。越缦,越地杂乐。听越缦恍如充满“离声”,见此际之情; 吴江舟上,同快吟游,则为他日之约。盖作者此时亦已作北返计。这两者都不可忘,故嘱以“须记”。情真而语切。偶句极工整,而又极为流动、亲切。
换头以下数句,都由“今夕”情景生发出来。“蛮海”; 南方荒远之地,即指当时的两粤地带。归来,归去,即陶潜“归去来”之意。“天涯”承“蛮海”而来,指临别地点,以荒远为其特征;“寒食”指临别时间,则以冷寂为其特征。本来,自“蛮海飘泊”而归,心情是应该得到某些慰藉的; 但于此时此地赋别,又不免难于为怀。姜夔《淡黄柳 》句: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情状不言而自见,此处亦然。而于“临别”上着一“甚”字,似有惊异感。是以顿挫之笔,写感情上的一个转折,也可说是一个起伏。“颠倒玉觞无味”,语似寻常,却极见沉郁。玉觞,杯盏之贵重者,用以衬酒之美。对美酒而觉无味,足见其愁之深。这种愁,是不是单纯的离愁呢?“苦低垂”句,出杜甫《秋兴》:“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彊村词,多用杜句,往往寄托遥深。此处亦然。这“头白”之意,当然不是以单纯的离愁为其内容。但作者没有明说,只说“比花飞更懒”。花飞之态,慢悠悠的,恍似人的十分慵倦。这当然是词人的特殊感觉,反映了他对生活的厌倦。亦切眼前之景。杜甫《曲江》句: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那么,词人此际就不独感到意似其懒而已了。李义山《春日寄怀》又云: “白发如丝日日新。” “今夕”以“头白”对“花飞”,意已“更懒”; 那么,明年如何呢?作者《渡江云》句: “白头料理,聚散隔年情。”明年,即使相聚吴江舟,只怕随着人的更老,心情也就更懒,凝结在词笔上也将是一片冰霜了。作者在《鹧鸪天·庚子岁除》中句云:“吟笔冰霜惨不花”。其意同样是极为凄苦的。这联系起“吴” 句来看,又翻进了一层。 但这于作者还是惘惘不甘的,故于“隔年”上着一“怕”字。真是瞻念前途,不寒而慄了。语至此,又把笔锋转过来作结: 好趁这不能久聚的时刻,与你在这初夏即将到来的重重浓绿中一醉。词至此,戛然而止,似已无可再说了。但这个地方,也许还很值得玩索。蒌甲,蒿草初生所带种皮。据说,雷雨作,便开坼、解散。蒌甲光阴,短暂的相聚时刻。
彊村词,大多以顿挫之笔,写沉郁之思。长调类皆层转多,词意愈转愈深。此词从辞春写到送别; 而于送别,既写眼前之愁,又写来日之约; 于愁,或淡笔轻描,或浓墨重泼。然后,翻为慰藉语; 忽又转到“天涯寒食”,“玉觞无味”; 再进到“白头”句,以至担心“隔年冷了词笔。”忽又掉转笔锋,以争取一醉作结。字里行间,留下许多耐读者寻味的地方。其遣词造句,一字不肯轻下,而又毫无斧凿痕。此境良不易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