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州
庚子五月津门旅怀寄友
又黄昏、胡马一声嘶,斜阳在帘钩。占长河影 里,低帆风外,何限危楼。远处伤心未极,吹角 似高秋。一片销沉恨,先到沙鸥。
国破山河 须在,愿津门逝水,无恙东流。更溯江入汉,为 我送离忧。是从来,兴亡多处。莽武昌,双岸乱 云浮。诗人老、拭苍茫泪,回睇神州。
这是一首集家国之痛与羁旅之愁 于一篇的词。庚子(1900)五月,正 是八国联军的铁蹄踏破北京、天津之 际,当时的最高统治者慈禧太后和光 绪皇帝逃奔西安而去,而将北京、天津 等大片国土坦暴于铁蹄之下,任其蹂 躏。作者正是在这个时候,自水路来 到津门,耳闻目睹了铁蹄下津门的惨 状,悲愤填胸,不能得已,于是托之 于词,以寄友人。
“又黄昏、胡马一声嘶,斜阳在 帘钩”,词一开始,便写出一片惊心 凄惨的战乱景象。胡马本是北方胡地 之马,这里借指侵略者的铁蹄。黄昏 的时候,西坠的残阳透过窗户,照在 帘钩上。若在和平的日子里,这正在 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得以自在消 闲的时候,孩子们可以追逐游戏,老 人们可以煮酒道古,青年男女则可以 想着他们甜蜜的心事……总之,这应 该是一个美丽的时刻。但如今,这一 切都被一声尖锐的马嘶声打破了,人 们不再有舒适和甜蜜,而是陷入巨大 受屈辱和蹂躏的景象,对于接受过近 代史教育的当代中国人来说,该是不 难想象的吧。这种惨象,并不只是偶 尔一次。一个“又”字,说明近来常 常如此,好象永无休止一般。同时也表 明作者呆在这里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羁旅之愁,已不言而喻。“占长河” 以下五句,是写灾难所及之广大。放 眼望去,长河影里,低帆风外,一片 战乱惨象已是不必多说的了,就是那 高楼深阁之中,恐怕也是在劫难逃的 吧。正当诗人为眼前的惨景伤心不已 的时候,忽然又听到远处号角呜咽, 凄厉之声,直冲高空。于是,在诗人 的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已全被战争 的气氛所充塞着,惨象触目皆是。更 令人悲愤的是,在侵略者的马嘶和角 鸣声里,听不到任何反抗的声音,能 逃跑的都逃跑了,能隐避的都隐避去 了,那些平日向老百姓吹胡子瞪眼睛 要这要那的官僚们,都不见影儿了。 大地一片沉寂,只有流血的人民在哭 泣、呻吟。诗人仰天长叹,将满腔的 道愤恨,可见那些“销沉”者,是连 禽鸟也不如的。
上片到此,已将“津门旅怀”写 出,下片则转入“寄友”。“国破” 三句承上启下。“国破山河须在”, 用杜甫诗意:“国破山河在,城春草 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既写战后残败的景象,也写诗人惨痛 之心情。“须在”,总应该在吧,伤 心之极; 纵然人民被杀戮已尽,房室 焚毁一空,但山河总不会消失的。正 因为山河的“在”,更能触起诗人的 心绪,也才能“为我送离忧”。在国 破家亡之际,作为诗人自己,还能做 些什么呢?亦只能徒然地发发祝愿和 祈祷,但愿这东逝的流水,不要再有 什么灾恙,一如往昔地流下去,流到 长江,西上达于汉水,把我的满怀忧 愁送到友人那里去。诗人的“离忧” 不是在忧自己,而是在忧友人、忧家 国。津门已经如此,老友居住的武昌 又会怎样呢?恐怕也是危在旦夕的 吧。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一是“是 从来,兴亡多处”,一个国家的兴与 亡,从来都不是局部的事,必然要连 带到整体; 二是“莽武昌,双岸乱云 浮。”武昌在军事上有重要意义,因 而历来为兵家所必争,侵略者也不会 放过的。你看,汉口两岸,已是乱云 浮动,形势已是十分危急了。武昌既 然如此,他的友人处境之可忧,也就 不须多言了。明知武昌危急、友人危 急,而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诗人 老、拭苍茫泪,回睇神州。” 自己既 是“诗人”,又是“老人”,“百无一 用是书生”,更何况老迈年衰?空有 满腔愤恨,也只能苍茫泪下,回睇神 州而已。也许,他如果不是“诗人”, 是诗人如果并未年老,此刻将是另一 番怀抱吧。现在真是无可奈何,恨恨 不已了。
这首词将国恨、离忧糅和起来 写,于国恨之中体现对友人的担忧, 在担忧友人的同时,更不忘山河的破 碎,从而使他的情感既博大深厚又热 切感人。在一片“销沉”恨中,又发出 “诗人老”的慨叹,无限怀抱化为无 限怅恨,大有“死不暝目”之意。这 样,一个有感情,有血气的抒情主体 的形象,便呈现在读者的眼前。给人 的感受是多方面的,并不是一般的战 乱描述。在艺术上,紧扣抒情主体所 处的特定环境来展开描写,上下前 后,无所不及,所见满目都是惨象。 下片沿水流节节而至武昌,历历可 数,以见诗人关切之至,情怀之深长。 全词写得苍凉凄壮,深挚感人。以词 的形式来反映庚子之难,也算是“史 诗”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