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连环
酬任公,用梦窗留别石帚韵
旅怀千结,数征鸿过尽,暮云无极。怪断肠、芳草萋萋,却绿到天涯,酿成春色。尽有轻阴,未应恨、浮云西北。只鸾钗密约,凤屧旧尘,梦回凄忆。
年华逝波渐掷。叹蓬山路阻,乌盼头白。近夕阳、处处啼鹃,更刬地乱红,暗帘愁碧。 怨叶相思, 待题付、 西流潮汐。 怕春波、愁不去,恁生见得?
任公,梁启超。戊戌变法失败后逃亡日本。光绪三十三年(1907),梁启超自日本归国,作《金缕曲·丁未五月归国,旋复东渡,却寄沪上诸子》 (见本书1284页),传诵一时。同年,南海词人潘博(字若海)作《解连环·丁未六月,东游扶桑,归国有日,赋此留赠任公》 (唾壶敲缺)。麦孟华这首《解连环》当亦作于此时。这首酬答梁启超的词,对变法维新者的失败深表同情,对志士仁人仍寄予希望,同时对当时国运深感忧虑,写得情深语婉,格高词工。
况周颐说: “词贵有寄托。所贵者,流露于不自知,触发于弗克自已。” (《蕙风词话》卷五)高妙的寄托,不是生硬的比附,也非无缘的扯合,而是词人情意寄之于事,托之于物。这首词,词人并非率直叙事裸露言情,而是芳草有情,云山有托。词中的景物,是借物象载情而生的意象,是“旅怀千结”的外化形式。天空“征鸿过尽,暮云无极”,“征鸿”喻戊戌变法诸君子,“暮云”譬封建势力。戊戌变法失败后,主张革新改良的人物,有的被杀戮,有的逃亡,以慈禧为首的旧势力如乌云笼罩大地。“尽有轻阴,未应恨、浮云西北。”尽管有着微阴,但这仅是西北的浮云而已。词人对当时政局、改良者的状态,转化为使人可感的形象。地上,令人断肠的芳草,“却绿到天涯,酿成春色”。萋萋芳草令人肠断,意取“恨如芳草,萋萋铲尽还生” (秦观词《八六子·倚危亭》)。此恨不断蔓延、扩展,“酿成春色”,寓变法者的恨情仇绪,终会变成美好的现实。“断肠”和“春色”是对立的,因而词人以一“怪”字领起,含惊怪的意思。同样,下片之中“近夕阳、处处啼鹃,更刬地乱红,暗帘愁碧”的写景同如以暮春黄昏光景,比喻国运衰微。日薄西山,杜鹃啼血,遍地落花,绿窗暗淡,完全是颓然之意,衰飒之气。词人从声音、色彩、氛围等方面取各种物象予以组合,都矢向一个中心,即“乱”和“暗”的局面。词人这样写,既可视为在写景,又能使人意会到是寄情于景,使文字含蓄蕴藉,饶增兴味。
以香草美人喻君臣关系、是非观念,这是我国诗歌从《楚辞》开始的传统,也是为宋代词人广泛采用的方法。此词之中写梁启超他们事败之后,仍迷恋皇室,也是以男女之辞出之。“只鸾钗密约,凤屧旧尘,梦回凄忆”,“鸾钗”,饰鸾之钗,妇女首饰; “凤屧”,绣凤的鞋荐,亦可解作绣凤的鞋履。美女和情人的密约,往日欢快的陈迹,都成了梦中凄楚的回忆。梁启超他们曾与光绪密约乘西太后天津阅兵时机,救出光绪,杀掉荣禄,软禁慈禧,结果被袁世凯出卖而致败。这一密约,仍在“梦中凄忆”。如今,岁月流逝,“蓬山路阻”,君臣隔离,梁启超逃往日本,犹如在仙山琼阁的蓬莱,亟盼能回来,却不可能。象太子丹质于秦,秦王对他无礼。太子丹求归,秦王曰:“待乌头白,马生角,当放子归。”乌头白,犹言不可能之事。词人更用香沟题红的典故写对皇室的怀念。《唐诗纪事》载:“卢渥应举之岁,偶临御沟,见一绝句,置于巾箱。……卢后任范阳日,获其退宫人,睹红叶,验其书,无不惊讶。诗曰: ‘流水何太急? 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词人借此说梁启超东渡日本后,犹如幽居深宫之中,要把题有相思的红叶,付于西流之水,传到宫廷。最后还以勖勉口吻说: 如何见得春波不能将你的忧愁载去呢! 鸾钗、蓬山、怨叶等,都是名如写男女之情,实如写君臣关系,言在此而意在彼,符合于当时具体情境。
这首词所咏梁启超的思想状态,和梁本人的心态是切合的,所咏当时的政局也是恰当的。麦孟华并未意识到梁启超当时的思想已落后于形势,把他的恋旧忠君还作为一种好的品格加以歌颂,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看显然是不对的,但因其忠实地反映了历史,却给人以认识意义。这首词将自然之景与历史故实交错组织,将情思化入物象形成意象,颇具功力。潘博评这首词说: “温厚悱恻” (《艺衡馆词选》)。它在填词艺术上给人以启发,是其成功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