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嵬 (其二)》 - 李商隐 -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
五六逆挽之法,如此用笔便生动。温飞卿《苏武》诗亦此法也。归愚尝论之。(沈厚塽《李义山诗辑评》卷中引纪昀评语)
【诗例】
马嵬 (其二)
李商隐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解析】
纪昀提到的“归愚”,指沈德潜。查《说诗晬语》,沈氏有评此诗语云:“对句用逆挽法。诗中得此一联,便化板滞为跳脱”。总之好处是“生动”。写律诗,板滞乃大忌。律诗有严格的形式要求,平仄、对偶、音步都很有一番讲究。带着镣铐跳舞,弄不好,就变成形式的囚徒,无往而不拘束了。然而中国诗学的发展,到了形式高度成熟的唐代,必然要反人工化,变规矩为自然,变拘限为自由。因而“逆挽之法”,正是诗学内在的一种要求。
李商隐的《马嵬》,所咏的马嵬事变,是中晚唐诗中习见的题材。纪昀称道不已的妙句,正是“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一联。粗粗一看,“六军”对“七夕”,“驻马”对“牵牛”,很人工化的,工整得似乎有些板滞了,但仔细一想,意思却跳脱极了。为什么呢?因为有一种极强烈的今昔对照。今日是“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白居易《长恨歌》),昔日是“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白居易《长恨歌》),今日之事何等惊心动魄,昔日之情何等悱恻缠绵!诗人抒情的笔触,由今日之悲剧,延伸到昔日悲剧之根源,这就叫做“逆挽之法”。“逆挽”的反面是“顺承”,顺承的写法,就是顺着时间写下来,如白居易的《长恨歌》,就是顺承的写法。要在56字的一首七律里,概括八九百字的《长恨歌》的内容,绝不可能顺承着时间次序来写,浓缩的形式要求凸显出最强烈的戏剧性冲突,最精警的悲剧性反思。诗人对悲剧的反思,正是通过逆叙回挽到当初玄宗沉溺声色所种下的悲剧苦果,所以见识上又胜过了《长恨歌》。所以沈德潜说的“跳脱”,亦包含着思想见识上的高超自然这一层意思。高妙的技巧对内容有一种提升作用,于此逆挽之法中可见一斑。
须指出的一点是,《马嵬》诗整首都是逆挽的写法,不止五六句而已。首联先从“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讲起,即从传说中杨妃死后在海外仙山上成仙讲起,然后是马嵬事变,又从马嵬事变,追溯到长生殿的密誓幽情。清人何义门说此诗:“逐层逆叙,势极错综”(《瀛奎律髓汇评》卷三),正是比寻章摘句的纪昀、沈德潜更有眼力。这样一来,通篇都隐含着一种内在的抒情角度,即唐明皇个人追忆的角度,所有的造孽、罪过、忏悔,全都由唐明皇一人承担,这也是诗人的微意之所在,极须细加玩味的。
至于沈德潜提到的温飞卿《苏武》诗,原句为“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也是从苏武回汉时讲起,追溯到他丁年奉使,也是用的“逆挽”法。义山、飞卿之前,用此法的诗歌,主要是叙事诗,如杜甫的《哀江头》等,抒情和咏史中用此法的,极不多见。
刘熙载在《艺概·诗概》中指出逆挽法乃律体中对句的三种常用法之一。他又说:“律诗之妙,全在无字处,每上句与下句转关接缝,皆机窍所在也。”逆挽法之妙,也全在无字处,妙在句与句的结合方式上。逆挽法正合了“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中国诗歌美学的要求。中国诗歌艺术的另一要求是忌平直。古人有云:文如看山不喜平。施补华云:“诗犹文也,忌直贵曲。”(《岘佣说诗》)逆挽法可以说就是忌直贵曲的产物。沈德潜因而评《马嵬》诗道:“五六句逆挽法,若顺说便平。”
逆挽法之运用,并非只用于诗的中间二联,也有用于结尾的。如李商隐《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末二句即以他夜想今夜,亦逆挽法之极佳运用。也有用于起句的,如王维《观猎》:“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起句便倒戟而入,结句亦作回顾之笔。沈德潜评道:“起二句若倒转便是凡笔,胜人处全在突兀也。结亦有回身射雕手段。”(《唐诗别裁》)此外还有整首诗的章法结构用逆挽法的,如孟浩然《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其后二句便是前二句的倒挽,故尔委婉曲折,“语淡而味终不薄”(沈德潜《唐诗别裁》)。可见逆挽法在唐诗中得到普遍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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