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莎行 赋稼轩，集经句。》

进退存亡，行藏用舍，小人请学樊须稼。^②衡门之下可栖迟，日之夕矣牛羊下。^③ 去卫灵公，遭桓司马，东西南北之人也。^④长沮桀溺耦而耕，丘何为是栖栖者?^⑤

【注释】 ①稼轩：辛弃疾再为江南西路安抚使时，在信州郡治(今江西上饶)之北一里余旷地筑室百间，置菜圃、稻田，拟他日归隐躬耕，故凭高作屋下临其田，名为“稼轩”。据《宋史》本传载，辛弃疾尝谓人生，在勤，当以力田(努力种田)为先，故名其居为“稼轩”。集经句：集儒家经书诗文句。古诗词中有集句一体，截取前人诗文之句，拼集成篇，而使文意联贯，若自己出。此即其例。经：儒家所崇奉的经典著作。②进退存亡：语本《易·乾文言》：“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存亡，此处义近于“去留”，与通常作“生死”解者有别。行藏用舍：语本《论语·述而》载孔子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意谓若为统治者所信用，就出仕;若为统治者所舍弃，就隐居。“小人”句：《论语·子路》载樊迟请学稼(种庄稼)，孔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种菜)，孔子曰：“吾不如老圃(菜农)。”樊迟出，孔子曰：“小人哉，樊须也!”小人，庸人。樊须，字子迟，孔门弟子。③“衡门”句“语本《诗·陈风·衡门》：“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此隐居者安贫乐道之辞。衡门，横木为门，极其简陋，喻贫者所居。栖迟，栖息、安身。“日之”句：语本《诗·王风·君子于役》：“日之夕矣，牛羊下来。”谓太阳落山，羊牛归圈。词人用以表现田园生活的恬静、安适。④去卫灵公：《论语·卫灵公》载卫灵公问阵(军队列阵之法)于孔子，孔子答曰：“俎豆(古代的两种礼器，此代指礼仪)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尝学也。”明日遂离卫而去。去，离开。卫灵公，春秋时卫国国君。按《史记·孔子世家》，灵公问阵、孔子去卫事在“遭桓司马”后。惟“遭桓”前三年，孔子亦曾居卫。灵公与夫人南子同车而出，招摇过市，使孔子乘副车。孔子以为丑，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遂“去卫”。本词所指，应系此事。遭桓司马：《孟子·万章上》载孔子不悦于鲁、卫， “遭宋桓司马将要(拦截)而杀之”，遂改换服装，过宋而去。遭，遇。桓司马，桓魋，时为宋国司马，掌管军事。据《史记·宋微子世家》，此事发生于宋景公二十五年(前492)“东西”句：语本‘礼记·檀弓上》载孔子曰：“今丘也，东西南北之人也。”盖谓自己奔走于列国之间，游说诸侯，行踪不定。⑤“长沮”句：《论语·微子》载：“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路过其处，命弟子子路向他们询问渡口所在。桀溺对子路说：天下已乱，无人能改变它。你与其跟从“避人之士”(远离坏人的人，谓孔子)。不如跟从“避世之士”(远离社会的人，谓自己和长沮)长沮、桀溺，二人皆隐士。耦(ou偶)而耕：两人各持一耜(古代耕地翻土的农具)，并肩而耕。“丘何”句：语本《论语·宪问》载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盖责问其为何如此忙忙碌碌。丘，孔子之名，此处用若副辞，义为“象这样”。栖栖(xi xi西西)，忙乱不安貌。

【译文】 倘若得到朝廷的信用，我当然不辞奋发进取于庙堂;既得不到朝廷的信用，那就退隐田园吧，去经营自家的农庄。请学种田种菜，效法樊须的榜样。且做他一回“小人”，安身立命在简陋的草房。夕阳西下时看牛羊归圈，那生活多么宁静，多么安详!

可笑那周游列国的孔老夫子，处处碰壁，没人听信他的政治主张。刚在卫灵公那儿讨了没趣，拂袖离去，又遇见宋国的桓大司马，差点儿丢脑袋把性命搭上。象长沮、桀溺那样自耕自食不是很自在么，孔老丘啊孔老丘，您为什么要如此地东奔西忙?

【集评】 清·沈雄：“徐士俊谓集句有六难：属对，一也。协韵，二也，不失粘，三也。切题意，四也。情思联续，五也。句句精美，六也。……余更增其一难，曰打成一片，稼轩俱集经语，尤为不易。”(《古今词话·词品》上卷)

【总案】 词人于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冬十一月自江西安抚使改官浙西提点刑狱，旋为谏官攻罢，其后隐居带湖达十年之久，此词或作于赋闲之初。乍一读来，词于号称“大成至圣先师”的孔老夫子颇为不敬，在当世腐儒面前，宜以“狎侮六经，亵渎圣人”论罪。其实不然。它好比一张“彩照”的底片，全是“负象”和“反色”，必待翻转成正片然后可观。具体地说，那执着于自己的政治信念、一生为之奔走呼号而其道不行的孔子，即为词人归耕前之自我形象的写照。讪笑孔子，正所以自嘲，其中不知有多少对于世路艰难的叹慨，对于君心叵测的愤懑!上片所津津乐道的归耕之娱，统统不过是“苦恼人的笑”而已。尽管词人并不轻视稼穑，但无论如何其平生之志是经纶天下，恢复神州，以“万字平戎策”换取“东家种树书”，乃出于被迫，非所以甘。作者的友人洪迈《稼轩记》云：“使遭事会之来，挈中原还职方氏，彼周公瑾、谢安石事业，侯(称辛弃疾)固饶为之。此志未偿，因自诡放浪林泉，从老农学稼，无亦大不可欤?”可谓深知稼轩者。以“自诡”说读此词，个中三昧，岂不了然?全篇杂用五经，如五金熔铸而成器，五色织锦而成文，五音扬抑而成曲，浑然不镌，自是集句词中的绝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