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英《霜叶飞》
吴文英《霜叶飞》吴文英
吴文英
黄钟商 重九
断烟离绪①。关心事,斜阳红隐霜树。半壶秋水荐黄花,香噀西风雨②。纵玉勒③、轻飞迅羽④。凄凉谁吊荒台古⑤? 记醉蹋南屏⑥,彩扇咽、寒蝉倦梦,不知蛮素⑦。聊对旧节传杯,尘笺蠹管⑧,断阕经岁慵赋⑨。小蟾斜影转东篱⑩,夜冷残蛩语(11)。早白发、缘愁万缕(12)。惊飙从卷乌纱去(13)。漫细将、茱萸看(14),但约明年,翠微高处。
注释 ①断烟:不定的浮烟。②噀(xùn):喷洒。此指花香四溢。③玉勒:镶玉的马笼头,代指马。④迅羽:疾飞之鸟。⑤荒台:指戏马台,为项羽所建。在江苏铜山县南。⑥南屏:南屏山,在杭州市西南三里处,峰峦耸峙,环立如屏。“南屏晚钟”为西湖十景之一。⑦蛮素:即小蛮、樊素,白居易的侍婢。唐孟棨《本事诗《事感》:“白尚书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借指歌伎、侍姬。⑧蠢(dù):蛀蚀书籍衣物的小虫。管:笔杆,指笔。⑨断阕:未填完的词。⑩小蟾:指新月或半圆月。古代传说月中有蟾蜍,故以蟾蜍代月。东篱:菊圃的代称。晋陶潜《饮酒》:“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11)蛩(qióng):蟋蟀,又名促织。(12)白发、缘愁:唐李白《秋浦歌》:“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13)“惊飙”句:《晋书《孟嘉传》记载了孟嘉重阳九日龙山宴上风吹落乌纱帽而不觉一事。(14)茱萸(zhūyú):有香味的植物,阴历九月九日重阳节要佩戴茱萸,以祛邪避灾。
鉴赏 这是一首怀人悼亡之作,“有笔力,有感情。凄凉处,只一二语,已觉秋声四起”(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断烟”叙重阳之景,“离绪”抒怀人之情,而下文的描写则让读者发现词人的情绪一直游离在若断若续若虚若实的“关心事”——对亡姬的悼念之中,成为全篇之骨。“斜阳红隐霜树”描写重阳时节,一抹斜阳在枫林间渐渐隐去,情随事迁的凄迷之感。“半壶秋水荐黄花”化用苏轼《书林逋书后》“一盏寒泉荐秋菊”意。秋水作雨,黄花噀香,重阳景物虽感人,词人却无以为欢,而西风骤起,更觉凄苦。“纵玉勒”两句,反用南朝宋武帝重阳登戏马台的典故,却仅言凄凉得无欲登高。而“吊古”之时的伤逝之痛让词人不禁回忆起当年与姬人重阳登高的场景。接下来的三句平和温婉,彰显梦窗词的特色:“其一是他的叙述往往使时间与空间为交错之杂糅;其二是他的修辞往往但凭一己之感性所得,而不依循理性所惯见习知的方法。”(叶嘉莹《迦陵论词丛稿》)。“彩扇”二句时空错综,由眼前寒蝉的呜咽想到当年的彩扇。“彩扇”应属“蛮素”,“蛮素”,原指白居易的侍妾樊素、小蛮,此处指代词人的姬人。因此,“彩扇”指代姬人的歌舞;词人本应将“咽”冠以“寒蝉”之后,述说今日听到寒蝉凄咽之声,却将其置于“彩扇”和“寒蝉”之间,是用自己的独特感知将身姿与声音融成一片。此二句为过拍,起承上启下的作用,故而韵脉不断。
下阕从“倦梦”展开,转写今情。如今人事渐行渐远,佳节时节,词人已无心“传杯”,只得潦草消遣。“沉饮聊自遣,放歌破愁绝”(唐杜甫《咏怀》),饮酒可以忘忧,写词可以抒闷,但心灰意懒之极,无心再续断阕,更何况重写新词。“‘小蟾’两句,点出夜境,‘东篱’反映‘南屏’,‘残蛩’反映‘蛮素’,凄寂已极”(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早白发、缘愁万缕,惊飙从卷乌纱去”是唐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二句脱化而来。诗人多喜以重九日晋人孟嘉落帽的故事抒发洒脱的情怀。杜甫这两句的意思是:如果登高时风吹帽落,露出了满头白发,我就把帽子重新戴上,加以遮掩,并且还会请旁人给我整理一下。但是梦窗这两句词的感情却和杜甫的洒脱旷达不同,抒发的是自己悲痛无奈的情怀:人亡身老,举世无欢,一切都随它去吧! 结语三句也化用杜诗《九日蓝田崔氏庄》中的“明年此会知谁健,笑把茱萸仔细看。”杜诗之意谓今年重九,强作欢颜,但不知明年的境况。梦窗今年未能登高,只得空想明年能有机会。
白云红树图 【明】蓝瑛
故宫博物院藏
此词在结构方面“潜气内转,上下映带,有天梯石栈之妙”(吴梅《蔡嵩云<乐府指迷笺释>序》),“‘断阕’与前之咽凉蝉,后之‘残蛩语’,‘旧节’与前之‘记醉蹋’、后之‘明年’,线索分明,尤见细针密缕。”(陈匪石《宋词举》),且炼字、炼句、炼意结合紧密,“即‘隐’字,‘噀’字、‘轻飞’字、‘咽’字、‘转’字、‘冷’字、‘缘’字、‘从卷’字,亦各有意义。其千锤百炼,是炼意,非仅琢句,非沉晦,亦不质实。”(陈匪石《宋词举》)是为梦窗词的艺术特长。(王喆)
链接 宋词格律派之一——密派。密派乃是南宋格律派中以吴文英为代表的一个追求丽密质实风格的派别。姜夔、吴文英的词法同出于周邦彦而又各有创新变化,因而二人风格、手法大异。姜词的风格清刚疏宕,被目为“疏派”;而吴文英作词则思路细密,境界幽邃,章法繁复,色彩秾艳,描绘入微,极为讲究辞藻,以丽密乃至险涩为特征,类似诗家之李商隐,故被后人目为“密派”。与吴文英风格旨趣相近的有尹焕、楼采、翁元龙、李彭老、李莱老等一批人。近人詹安泰《宋词风格流派略谈》称这个词派为“密丽险涩”派,指出此派“以吴文英为代表,远祖温庭筠,近师周邦彦。讲究字面,烹炼句法,极意雕琢,工巧丽密,往往陷于险涩,面貌近诗中的李贺和李商隐,而更为隐晦”。吴文英的词风,在宋时就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尹焕称:“求词于吾宋者,前有清真(姜夔),后有梦窗(吴文英)。”(《花庵词选》引)而张炎则直斥其“质实”,并谓其“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词源》)。到清代中期,常州词派理论家周济着意表扬吴文英词“针缕之密”(《介存斋论词杂著》)。其《宋四家词选》更是以吴文英为宋词四大领袖之一,说吴词“奇思壮采,腾天潜渊,返南宋之清泚,为北宋之秾挚”。此后词话家赞扬和论证吴词之“密”者甚多。亦有将吴文英与辛弃疾、姜夔对比评论,肯定他们为不同风格流派之代表人物者,如唐圭璋云:“南宋词学大家,稼轩、白石皆尚疏,惟梦窗尚密,三家分鼎词坛。”(《词学论丛》)吴文英“密”的流派风格,一直到晚清词坛皆有遗响。(据王兆鹏、刘尊明《宋词大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