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贺新郎》
辛弃疾《贺新郎》辛弃疾
辛弃疾
陈同父自东阳来过余①,留十日,与之同游鹅湖②,且会朱晦庵于紫溪③,不至,飘然东归。既别之明日,余意中殊恋恋,复欲追路,至鹭鹚林④,则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独饮方村,怅然久之,颇恨挽留之不遂也。夜半投宿吴氏泉湖四望楼⑤,闻邻笛甚悲⑥,为赋乳燕飞以见意⑦。又五日,同父书来索词,心所同然者如此,可发千里一笑。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⑧。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残雪⑨。要破帽、多添华发⑩。剩水残山无态度(11),被疏梅、料理成风月(12)。两三雁,也萧瑟。佳人重约还轻别(13)。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14),此地行人销骨(15)。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16)。长夜笛,莫吹裂(17)。
注释 ①陈同父:即陈亮,参见1084页词人简介。东阳:婺州。过:探访。②鹅湖:参见1012页辛弃疾《鹧鸪天》一词注①。③朱晦庵:即朱熹,参见948页词人简介。紫溪:镇名,在江西铅山县南四十里,连通瓯州和闽州。④鹭鹚(cí)林:所在不详。浙江常山县有鹭鹚山,疑在其附近。⑤四望楼:不详。⑥“闻邻笛”句:向秀《思旧赋序》谓经过嵇康吕安竹林旧居时,“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⑦乳燕飞:《贺新郎》词调的别名。⑧卧龙诸葛:诸葛亮,字孔明,人称卧龙先生。⑨蹙(cù)踏:踩踏。⑩华发:白发。(11)无态度:没有生气。(12)料理:装点。(13)佳人:这里指陈亮。(14)“路断”句:车轮生出四角,无法前行,这里指道路不通。唐陆龟蒙《古意》:“愿得双车轮,一夜生四角。”(15)销骨:形容极度哀伤。唐孟郊《答韩愈李观因献张徐州》:“富别愁在颜,贫别愁销骨。”(16)“铸就”二句:《资治通鉴》载唐末魏州节度使罗绍威为应付军中不协,请来朱全忠,朱在魏州留了半年,虽解除了先前的危机,但魏州积蓄为之一空,兵力自此衰弱,罗绍威后悔地感叹用尽六州四十三县的铁也不能铸就这个错误。这里指用尽人间的铁也不能铸就而今的相思,比喻相思之深切。(17)“长夜笛”二句:《太平广记》载唐笛师李謩曾遇一异士独孤生,其人笛艺高超,曲至“入破”,笛子竞被吹裂。这里指不堪思友之悲。
鉴赏 宋孝宗淳熙十五年冬(1189),稼轩家居上饶,陈亮从浙江东阳来访,两人共游鹅湖,长歌相答,极论世事,逗留弥旬乃别。陈亮,字同父,是南宋著名的事功派思想家,为人豪迈,喜谈兵事,力主抗战。他一生未曾出任要职,几乎都在浙东一带活动,但慨然以天下为己任,经略世事,才气过人。稼轩与之志同道合,共论世事,诗词唱和。陈亮的《龙川词》豪迈俊爽,词风与稼轩词接近。辛、陈二人淳熙十五年末的鹅湖之会,在历史上虽没有朱熹、陆九渊的鹅湖之会那般著名,但其指点江山纵论世事的豪情、相与盘桓弥旬的默契、别后频繁唱和的情意足以使之成为一段佳话。
长达一百二十余字的词序是这首词的一大特色。苏东坡之后,词序在词作中的地位明显提升,词人多以只字片语的小序交代词的写作背景、本事或主题,稼轩词亦多有词序,但百字以上的序终究不多见。这篇序叙述了两人相会、分别,以及别后复追,无奈路途阻隔,欲追而不得,怅然独饮,继而收到友人书信的情形,几乎可以当作一篇独立的小散文来读。与词作相配合,则事与情俱佳,所谓“合则兼美”,相得益彰。
词的上片回忆鹅湖之会后于长亭把酒相送的情形,重在写景,并不叙及两人之间的宏论。所写之景具有鲜明的冬日特征,用意新奇,造句奇崛,不同凡响。写飞鹊的几句构思尤其新巧,不知来自何处的飞鹊在树梢逗留,使得梢头的积雪簌簌下落,正巧落在树下人的破帽上,好像为他多添了几根白发。意境的营造富于情趣,笔墨淡淡扫过,留下几许伤老之意。岁暮与人之晚景相应,其后的“剩水残山”则是以冬日之景暗示金军铁蹄下残破的大宋江山。冬日萧瑟的山水了无生趣,残剩的国土在一片消极的情绪中同样无生机可言,接着,死气沉沉的画面被添上了几枝梅花,虽然疏疏落落,但着实为萧瑟的景致增色不少,几分鲜亮的生机为残山剩水装扮出风月景象。这几枝疏梅就像南宋的仁人志士,始终以恢复为念,锐意进取,在颓败的氛围中注入了一些清新的空气,但他们终究势单力薄,难以扭转乾坤,就像空中偶尔掠过的三三两两的大雁一般孤独萧瑟。
下片叙别后的景况。稼轩与陈亮志同道合,鹅湖一会,情意弥笃,长亭相送后意殊恋恋,忍不住要去追回友人,词人落职家居而志不得伸的孤苦寂寞和对知己的珍视于此可见一斑。辛、陈二人同游鹅湖,且邀朱熹于紫溪相会,朱熹的文集中收有《戊申与陈同甫书》,戊申即淳熙十五年,信中提到陈亮邀其赴会事,可惜朱熹终未赴约,陈亮在信州停留十日后东归。陈亮别后,稼轩感到意犹未尽,一句“佳人重约还轻别”,意颇恨恨,以至复追友人。孰料天不遂人愿,追至江西与浙江交界的鹭鹚林时,因为雪深泥滑,陆路不通,而天寒地冻,舟船亦无法通行,只能望江兴叹。陆龟蒙在《古意》诗中写道,“愿得双车轮,一夜生四角”,车轮生四角,则行人不得远行,恋恋之意溢于言表。离别之恨销魂蚀骨,难以排遣,作者使用了一个颇为夸张的比喻来形容离别之后无以复加的相思,唐末的罗绍威以“合六州四十三县铁,不能为此错”极言悔恨之深,词人用之以喻相思之切。对友人的相思何以如此之深切,恐怕还要联系词人生平志向来解读。对稼轩而言,复追而不得的不仅是渐行渐远的友人,还有自己经纶天下、建功立业的夙愿,与同样才气纵横而志不得伸的陈亮的会晤既激发了他久挫的志气,又加深了他的感时伤世之意。对国事与己身的忧患化作对知己的相思之情,不想别后五日陈亮来信索词,心有戚戚焉,更令词人感怀不已。继稼轩以一阕情深意笃的《贺新郎》首唱之后,陈亮也赋词相和,词中既表明了与友人之间的默契,“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又以情感激烈的文句抒发身世之悲、家国之忧,“老去凭谁说”,“父老长安今馀几”。
结尾“长夜笛,莫吹裂”两句暗合词序中“闻邻笛甚悲”之语,糅合了向秀《思旧赋》的悲凄意境和独孤生吹笛入破而使笛裂的故事。长夜漫漫,看不到破晓的希望,凄清的笛声,撕心裂肺。全词在悲凉的意境中收束,情深意永,余音袅袅,较之词人那些“儿女泪,君休滴”的送别之作显得情意缱绻。整首词设喻新巧,写景幽峭,但在艺术上的新奇和不惮外露的相思之情背后,伤心人别有怀抱。李佳《左庵词话》指出,稼轩此类寓意之作,皆为北狩南渡而作,决非简单的批风咏月。(刘珺珺)
集评 俞陛云:“此词为惬心之作……通首劲气直达中不使一平笔,学稼轩者,非徒放浪通脱,便能学步也。”(《唐五代两宋词选释》)
易安像 【清】 罗聘 私人藏
贺新郎
辛弃疾
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①。
老大那堪说②。似而今、元龙臭味③,孟公瓜葛④。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⑤。硬语盘空谁来听⑥,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⑦、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⑧,千里空收骏骨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⑩,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11)。
注释 ①同父:即陈亮,参见1084页词人简介。②老大:年纪大了。那堪:不堪。③元龙:三国时的名士陈登,字元龙,豪气不除,以天下为己任。臭(xiù)味:气味,志趣。④孟公:西汉名士陈遵,字孟公,性情豪爽,广受敬重。瓜葛:关系。⑤“笑富贵”一句:被人看得重如千钧的富贵在我辈看来轻如毛发。也可理解为富贵如一发引千钧一般不牢靠。唐韩愈《与孟尚书书》:“其危如一发引千钧。”钧,古时以三十斤为一钧。⑥硬语盘空:韩愈《荐士》诗云:“横空盘硬语。”意谓用语生新瘦硬,这里指议论时政言辞激烈。⑦渠侬:吴方言,他们。⑧“汗血”句:《战国策《楚策》谓骏马年老拉盐车上太行,汗流膝折而不能上。汗血,指骏马。据《汉书《武帝纪》应劭注,大宛国有汗血宝马,一日千里。顾,顾惜,理会。⑨“千里”句:据《战国策《燕策》,燕昭王即位招贤,郭隗以千里马的故事喻之:古时某国君以千金求千里马不得,侍从请购,三月得千里马,已死,以五百金购得马首,以示君王能识良马,后来果然得到千里马。这里反用其意,谓朝廷招揽无用之人。⑩中宵舞:据《晋书《祖逖传》,东晋主战名将祖逖与刘琨共被同寝,闻中夜鸡鸣,即唤醒刘琨同去舞剑。(11)补天裂:用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喻收复中原,统一山河。
骑驴图 【明】 张路 故宫博物院藏
鉴赏 宋孝宗淳熙十五年冬陈亮从浙江东阳到信州(今江西上饶)与稼轩相会,两人极论世事,共商大业,深相契合,别后意犹未尽,赋词唱和。这首词是十六年(1189)春,在陈亮寄来和作之后,稼轩再次用韵相答之作。
在稼轩首唱的《贺新郎》中,他以风流绝代的陶渊明、诸葛亮暗比才气纵横、壮志凌云的陈亮。朱熹曾指出:“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把陶渊明跟诸葛亮放在一起,并用他们类比陈亮,可谓独具慧眼。这首词的第二、三句同样以先贤喻友人,但主要是遵循同姓相比的规则,以三国时不屑于求田问舍的名士陈登和西汉时性情豪爽、投辖留客的陈遵类比陈亮。二人与陈亮、词人自己和陈亮之间之所以有“瓜葛”,原因在于“臭味相投”,都是豪气干云,慨然以天下为己任之辈。
稼轩在《祭陈同父》一文中回忆两人共游鹅湖的情景:“憩鹅湖之清阴,酌瓢泉而共饮,长歌相答,极论世事。”本词上片亦是回忆当时景况,写景与叙事水乳交融,雪月为所写之景,笑饮乃所叙之事。淳熙十五年,稼轩曾卧病在家,有“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鹧鸪天》)之句,可是友人到访之后,衰病之气一扫而空,两人一起高歌痛饮,声震云霄,以致惊落了楼头的积雪。他们志存高远,将世人汲汲追求的富贵看得轻如毛发。韩愈《荐士》诗说“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指的是诗文语言生新瘦硬,富于创造,不落俗套,本词所说之硬语则是指辛、陈二人相会时指论时事之言辞激烈,不肯妥协、锋芒毕露的言辞在空中盘旋,难以得到回应。一句“谁来听”道出两人豪情壮语之不易见容于世,悄然回应他们的只有窥窗的明月,好在两人志趣相投,且有美酒和音乐聊以解忧,所以兴致依然高昂,夜阑而人不散。重进酒,换鸣瑟,硬语盘空无人听的场景慷慨而凄怆。
下片所用的就是典型的“硬语”,这使得本词成为辛弃疾在带湖闲居时期最为激愤的作品。起头便是对南宋统治者的指斥和质问,山河破碎而人心不思恢复,神州分裂的局面更待何时终结。放眼朝廷,庸懦之辈当道,德才兼备的爱国志士为国焦心却得不到统治者的重用,就像拉盐车的汗血宝马困顿不堪而无人眷顾一样。爱才之君以五百金购得千里马首,诚心得到回报,终于引来了真正的千里马,本词反用此典故,以一个“空”字指摘当局者的用人政策,徒然收来一堆无用的残骨,却对近在眼前的当用之才视若无睹。词人报国心切而怀才不遇,心头积聚的抑郁不平之气在此一吐为快。举目北眺,山河破碎,阻隔重重,通往中原的道路久已断绝,悲凉愤懑不言而喻。但词作没有在沉郁中终结,结尾再次抖擞精神,将指责和凄怆化为对友人、同时也是对自己的勖勉。他以东晋的主战名将祖逖闻鸡起舞的故事表达对同样志在北伐的友人的赞誉和期许,认为男儿当矢志不渝,排除万难,收复河山,救国于危难。这个结尾铿锵有力,气势非凡,掷地作金石声,它道出了南宋爱国志士的心声,奏出了时代的最强音。整首词的情绪慷慨激昂,洋溢着与友人共赴大业的豪情,典故不少,却并不妨碍胸中之情喷薄而出。(刘珺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