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延巳《采桑子》
诗词鉴赏《唐宋五代词《冯延巳《采桑子》冯延巳
冯延巳
昭阳记得神仙侣①,独自承恩②。水殿灯昏③。罗幕轻寒夜正春。如今别馆添萧索④,满面啼痕。旧约犹存⑤。忍把金环别与人。
注释 ①昭阳殿:汉代宫殿名,汉成帝时赵飞燕居住于此。②承恩:得到皇帝的宠幸。白居易《上阳白发人》:“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③水殿:帝王乘坐的豪华游船。隋杜宝《大业杂记》:“(帝)敕王弘于扬州造楼船、水殿、水航……等五千余艘。”皮日休《汴河怀古》(其二):“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④别馆:相对于昭阳殿的冷宫别苑。⑤旧约:旧时的爱情盟约。
鉴赏 刘永济在《唐五代两宋词简析》中言:“此托宫怨之词也。”则此词以男子而作闺音,体现出“词媚”的特点。这首词借旧日承接恩宠的妃嫔之口,抒发词人自己内心的愁绪,注重于内心世界,是和晚唐五代词纯情的特点气脉相贯的。
词的上半阕言昔日之恩情。第一句“昭阳记得神仙侣”,昭阳是汉代殿名,赵飞燕姊妹曾居住此。“旧爱柏梁台,新宠昭阳殿。”(徐惠《长门怨》,在此惋惜班婕妤,感叹赵飞燕)后代有以汉寓唐的风气,所以在唐及以后的诗词中,多有以昭阳私喻杨贵妃的,“昭阳殿里恩爱绝”(白居易《长恨歌》),“海上神仙字太真,昭阳殿里称心人”(宋黄庭坚《调笑歌》)。不管这首词中的“昭阳”是说赵还是说杨,总之,昭阳殿早已成为后宫争斗的焦点,有着自己独特的象征意味,成为独承恩泽的名词。“水殿灯昏,罗幕轻寒夜正春”是独自承恩的具体表现,水殿中,罗幕后是帝王欢宴的场所。白居易《长恨歌》中“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可作此句注脚。冯正中采桑子词中三次用到“昭阳”,这里又明写“独自承恩”,也暗示着自己受南唐王朝重用,位势显贵的状态。
词的下半阕笔锋一转,直言今日幽怨。“别馆”意指从大殿迁出,别置一馆,和上阕“昭阳”相对,反映居住环境的变化。“萧索”和“春”相对比,失宠后,人情淡薄,人烟萧索自是常事,写景渗情。旧时的约定杳无踪迹,前日的恩荣快意化作今朝的满面啼痕,反映了心境的失落。金环既是信物,又是后妃生子的标志。南朝宋雷次宗《五经要义》曰:“古者后夫人必有女史彤管之法,史不记过,其罪杀之。后妃群妾以礼御於君所,女史书其日月,授之以环,以进退之。生子月辰,则以金环退之。”金环送给别人,恩宠则加与别人。两个“别”字(“别馆”和“别与人”)写的是自己的出局,一个“忍”字,则在责怪君王的薄情负心,充满了嫉妒与不甘。宋马令《南唐书》记载:“烈祖殂,元宗即位,延巳喜形于色。未听政,屡入白事,一日数见,元宗不悦,曰,书记自有常职,此各有所司,何其繁也。由是少止。”冯正中乃元宗近臣,可谓旧承恩宠,如今被斥责,心境自当与词中后妃失宠有些许相通。景语皆情语,同样写怨词也必有所怨之事,冯正中于南唐朝廷为重臣,仕途未经大风浪,然也有如此处所举之不快,发之于词。
这首小词,虽然写宫闱之事,少了香艳,多了清丽,“灯昏”“罗幕”“轻寒”等都有一种轻冷的味道,体现了冯词“雅”的特点。(周游)
仕女图 【清】 潘振镛
采桑子
冯延巳
花前失却游春侣,独自寻芳①。满目悲凉。纵有笙歌亦断肠。
林间戏蝶帘间燕,各自双双。忍更思量②。绿树青苔半夕阳。
注释 ①寻芳:寻找春日的气息,指游春。侣:同伴。②忍:怎能忍受。思量:想念,思念。敦煌曲子词《凤归云》:“想君薄行,更不思量。谁为传与书,表妾衷肠。”薛昭蕴《浣溪沙》词:“瞥地见时犹可可,却来闲处暗思量。如今情事隔仙乡。”
鉴赏 据《词谱》,《采桑子》本自唐教坊曲《杨下采桑》。冯延巳词名《罗敷艳歌》,各词家选延巳此词,调均作《罗敷艳歌》。《四印斋刻本阳春集》仍题《采桑子》,共录有词作十三章。这十多章词或谓情不能自已,相思到晓难忘;或谓托宫怨之词;或谓暮年感旧,独自低回,总之,“诸阕情采足媲《花间》,然玩其词旨,流丽中有沉着气象,实轶过之”(陈秋帆《阳春集笺》)。本词触景生情,通首寓孤闷之怀,“字正音雅,情味不求深而自深”(清陈廷焯《云韶集》卷一)。
山水图(之四) 【清】 叶欣 故宫博物院藏
上片写独自游春的悲苦心情。游赏烂漫春景,原是人生一大乐事,但因“失却游春侣”,无人偕游,“独自寻芳”,故反增凄凉:桃红柳绿非但不赏心悦目,反而白白惹出伤春的情思;笙歌原来可乐,此时亦令人生悲。“花前”“笙歌”的春景是以乐衬哀的背景,满耳欢愉的笙歌咏唱的是别人的快活,“纵有”二字从反面衬托了内心的悲愁。
下片写自己形单影只,闲步四望,但见彩蝶双双,戏舞林间;春燕成对,帘间呢喃。这就更加激起了孤独之感,黯然神伤。“绿树”句以景结情,既与“满目悲凉”呼应,又充分体现了冯词偏“冷”的特点。夕阳斜照在青苔、绿树之上,显露出来的不是草木葱茏之暖气,而是惨淡冷瑟的氛围。依俞陛云之言:“江左自周师南侵,朝政日非,延巳匡救无从,怅疆宇之日蹙,‘夕阳’句寄慨良深,不得以绮语目之。”(《唐五代两宋词选释》)
宋以后诸家词论言及正中词,大都认为其辞俊,其思深,其旨隐。究其原因,盖“翁具才略,不能有所匡捄,危苦烦乱之中,郁不自达者,一于词发之”(清冯煦《四印斋刻本阳春集序》)。若抛开政治上的功过得失来解释这个问题,又必须看到作为一个杰出的词人,冯延巳具备对于生活的高度敏感。萦绕在冯氏作品中的淡淡的哀伤其实来源于他对人生无常的思考。在冯延巳的其他《采桑子》中词作中,“花前”“笙歌”和“双燕”意象屡见不鲜。如“玉堂香暖珠帘卷,双燕来归”(中庭雨过春将尽),“独立花前,更听笙歌满画船”(马嘶人语春风岸),“日暮疏钟,双燕归栖画阁中”(愁心似醉兼如病)。这些看似普通的场景、事物,无不承载着作者的新愁旧恨,然而他“愁心似醉兼如病,欲语还慵”(愁心似醉兼如病),故缠绵悱恻之情寓于蔼然忠厚之言,若显若晦,叫人深思。放眼五代词坛,仅西蜀南唐为著,若推此时间词坛健手,西蜀则韦庄,南唐则二主、冯延巳。再求风格高轶,含蓄蕴藉,堂庑特大,堪为宋人楷模者,则应推延巳。他为古典诗歌提供了一种“哀美”的范本。(刘玉洁)
集评 清《陈廷焯:“缠绵沉着。”(《词则《别调集》卷一)
唐圭璋:“此首触景感怀,文字疏隽。”(《唐宋词简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