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本中《采桑子》
吕本中《采桑子》吕本中
吕本中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团是几时。
鉴赏 这首小令是代言体,主题虽是传统的离愁别恨,却自有其别致之处。
全词由“恨”字发端。上阕她“恨君不似江楼月”,此处作者点出了“江楼月”这一物象,说明了女子经常“倚楼颙望”,期盼着恋人的归来。“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江楼月”每天都在陪伴自己,而君子却一去没有归期,让她承受寂寞,任她红颜逝去,所以女主人公“恨”“君不似江楼月”。而下阕,作者却云:“恨君却似江楼月”,江楼月除了每天东升西落外,还有一个特点,“有阴晴圆缺”,“暂满还亏”。月圆时少,月缺时多。同一个物象,作者分别从正反两个方面着笔,却能做到相得益彰、相映成趣,显示了作者的才气。
这首词用语朴素,短小通俗,颇具民歌风情。词中的女子似乎在自言自语,她“痛定思痛”,决定要“恨”君子,所以,上下阕全由“恨”字发端,仿佛恨意弥漫全篇,但是读完全篇我们却觉得俏皮可爱,虽有责怪、质问,却没有真正的恨,满是爱意的流露。女子仿佛在撒娇,列出了良人不归的“罪状”,拿出江月作对比,怪他不来怜惜自己,充满了娇羞、充满了风情,虽是遗恨满心,却不失温情脉脉,清新可感,这与传统的怨妇词迥异。民歌往往采用重复歌唱的形式,这首词也一样。其实《采桑子》这个词调本身就规定了一种咏叹回环的格调,像“南北东西”,“暂满还亏”两句便是复沓式的。就上下两片而言,还有加以变化的重复,如“恨君不似江楼月”与“恨君却似江楼月”,虽只有一字之差,却能强化民歌的韵味,增添民歌风情。
词中“江楼月”运用了比喻修辞,且颇具艺术特色。钱锺书曾讲过“喻之二柄”“喻之多边”。所谓二柄,“同此事物,援为比喻,或以褒,或以贬,或示喜,或示恶,词气迥异”。本词中用月作比喻,一是赞美,一是怨恨,感情各异,称为二柄。“比喻有两柄而复具多边。盖事物一而已,然非止一性一能,遂不限于一功一效。取譬者用心或别,看眼因殊,指同而旨则异;故一事物之象可以孑立应多,守常处变。”(《管锥编《周易正义《归妹》)
松溪泛月图 【宋】 夏珪 故宫博物院藏
钱锺书这里讲的二柄和多边,是指不同的作品说的。而本词却是一篇作品里用的比喻,既具二柄,又有多边。首先,以“江楼月”作比君子,一爱一恨,具有二柄。其次,上片的“江楼月”,取其东升西落的自然现象,引出“只有相随无别离”;下片的“江楼月”,取其有“阴晴圆缺”的自然现象引出“待得团团是几时”。同用月亮,着眼点不同,遂意义相异,构成多边。这首词里用的比喻,很具有修辞学研究价值,而且能做到自然贴切,新鲜生动,实属难能可贵。(张雅莉)
集评 明《卓人月:“章法妙。叠句法尤妙。似女子口授,不由笔写者,情不在艳,而在真。”(《古今词统》卷四)
吴世昌:“此词虽多重句,而意想高妙,措辞婉约,非能手不办。‘亏’,读如‘欺’,今吴语犹如此。”(《词林新话》)
链接 尊黄庭坚为开派之祖的“江西诗派”。北宋末年,出现了一个追随和仿效黄庭坚的诗人群,徽宗时吕本中作《江西诗社宗派图》,尊黄庭坚为诗派之祖,下列陈师道、潘大临、谢逸、洪刍、饶节、僧祖可、徐俯、洪朋、林敏修、洪炎、汪革、李錞、韩驹、李彭、晁冲之、江端本、杨符、谢薖、夏倪、林敏功、潘大观、何凯、王直方、僧善权、高荷(据《苕溪渔隐丛话》所载)凡二十五人为其“法嗣”,江西诗派的名称从此确立。到了南宋,江西派影响遍及诗坛,当时曾有江西派总集《江西诗派》《续派》刊行。被归入此派的还有陈与义、吕本中、曾幾、赵蕃、韩淲等人。江西派并非全为江西人,但因黄庭坚是江西人,成员中江西人也比较多,故称。他们对诗歌的见解以及诗风大体一致,形成一些共同倾向,如:以学习杜甫、黄庭坚相号召,尤其把黄庭坚的诗论和创作奉为楷模,宋末方回更总结为“一祖(杜甫)三宗(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之说;诗歌内容着重表现士大夫日常生活的情趣、亲戚师友的情谊、对人生的理解洞察和气节人格的自我完善,表现出退避社会、转入内省的明显倾向;艺术上力求趋生避熟,翻新出奇,“以俗为雅,以故为新”,追求语言瘦硬劲健,句法奇崛峭拔,音调生硬拗折,色泽枯淡清雅等。
采桑子
吕本中
乱红夭绿风吹尽①,小市疏楼。细雨轻鸥。总向离人恨里收。
年年春好年年病,妾自西游。水自东流。不似残花一样愁。
注释 ①夭绿:草木繁盛碧绿的样子。
历朝贤后故事图(之一) 【清】 焦秉贞 故宫博物院藏
鉴赏 这是一首春词,形式是代言体,作者以细腻的笔法将闺中女子的相思点染得自然、真切,折射出了世间男女离愁别恨的普遍情伤。
绿树红花是春的代名词,那时,草长莺飞,嫣红姹紫;现在,却是“乱红”飘零、“夭绿”迷漫,一幅暮春景致。可堪风正恶,将仅留的一点诗意打破,催促着光阴,带走风情万千。“乱”“夭”“尽”,都表明了春的流逝,光阴的变迁。这种季节,最易勾起人的感怀,何况独居深闺的女子。春的凋零,仿佛在暗示着红颜的憔悴:桃夭之容,无人欣赏;美之迟暮,无人怜惜,游子依旧漂泊他乡,可悲可叹。
“小市”句交代了女子的居所环境,市“小”、楼“疏”,一幅寂寞、寥落的画面呈现,这与女子的心情基调吻合。没有繁华妍丽,没有丝竹管弦,只有一颗清冷的心和一份等待的情。此刻,佳人正倚楼独守,细数时间长流。
细雨濛濛,将清冷的氛围变得浓重,雨声潺潺,点点滴滴,打在心间,砰然有声,仿佛内心长久的呼唤。沙鸥飞来,满带一身花雨,依旧轻盈、翩跹。“鸥”是江海边的典型物象,暗示了女子居所的具体位置,那里是书写“青枫浦上不胜愁”(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角落,也是“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柳永《八声甘州》)的地点。燕鸥尚能自在悠闲、穿梭在曼妙的细雨间,而自己却凄凉、落寞,无心品味其中的真意。轻鸥又来,游子何时才还?
同是暮春图,欧阳修笔下是:“狼藉残红,飞絮濛濛……双燕归来细雨中。”(《采桑子》)都有残红飘落,细雨濛濛,风景凄冷,色调暗淡,欧阳词最后是“双燕归来”的温存图景,“情”字再次闪现。作者笔下的“轻鸥”似也蕴涵此意,虽未道破,却以“轻鸥”的快乐飞翔反衬人的形单影只,以至于词人发出“总向离人恨里收”的心声,独守相思之人,最难耐的就是瞥见此景,狂风残红催促韶华固然残酷,也比不上鸥燕双飞涤荡起心底的万点波澜。同时,这一句又很精妙,富含哲理,人总是与特定的物象产生共鸣,相思之人,俯仰所见也都变成了离愁别恨,所以眼底尽是凋零、摧残、寂寞、孤单。这也正是王国维所云“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人间词话》)的内涵。
“年年春好年年病”是女子对自己春日生活的描述。春,固然美好,烟花烂漫,五彩斑斓,是生命的颜色。在优美与新鲜中,自己本应欢愉、雀跃,享受生命的灵动,却落得“年年病”的憔悴不堪,难以玩味其中的曼妙诗情,风景愈美,心情愈悲,对比鲜明,平添伤感。“此病”非一般的病痛,而是心灵之病,相思之病,是无尽的等待铸就的伤痕,我们似乎看到了她苍白瘦削的脸庞,梨花带雨般的凄美。
“妾自西游。水自东流”运用了对偶的修辞手法,“西游”并非实意,而是与“东流”的对照意,水自向东,奔腾不已;人自等待,无休无止,突出的都是“不变”之意。境况不变,心情不变,生活不变。退一步想,即使游子回归在即,也不等于他们就会长相厮守,古代的游宦现实和官职制度强化了此种悲剧。“不似残花一样愁”运用比喻,将愁情直观展现,“残花”本是凄凉的物象,“不似残花”犹言残花不及,自己的愁情胜于残花的破碎。全词在荡气回肠中戛然而止,其中的相思余味依旧充斥读者心间。
全词语言自然,感情真挚,格调哀婉,以细腻的手笔和真情,谱写了一曲动人的相思之词,千百年来,回响不绝。(张雅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