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八六子》
秦观《八六子》秦 观
秦 观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①。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②。怎奈向③、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濛濛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④。
注释 ①“恨如芳草”句:语本自李煜《清平乐》词:“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②“春风”句:化用杜牧《赠别》诗中“春风十里扬州路”一句。③怎奈向:犹言“奈何”。④“正销凝”二句:用杜牧《八六子》词:“正销魂,梧桐又移翠荫。”销凝,销魂、凝魂的简略说法。
鉴赏 本词的写作时间很难确定。“春风十里”一句从杜牧《赠别》诗中“春风十里扬州路”一句而来,可知作者回忆的事件是发生在扬州,而作者此时是否在扬州则未知,但从感情上看,当是分别之后不久。底本认为是在元丰年间,姑从之。
开篇首三句是本词最受赞誉的部分,清人周济评为“神来之笔”。此三句脱胎于李煜《清平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的意象,但前冠“倚危亭”三字,显得更加突兀。三句词既交代了作者观察的地点,也含蓄而形象地写出愁恨绵长的情绪。陈匪石《宋词举》以为“破空而来,不知所由起”。在描绘了一幅满含愁情的图景之后,一个“念”字引出下文的回忆,这也是向读者交代“恨”的原因。“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叙述情侣的离别,极能体现婉约词人的风格,其景物和色彩的选择非常讲究:“柳外青骢”在颜色上是相近的,但柳树代表着“留恋”的情绪,是古人写送行时惯用的意象,青骢则是离别的象征;“水边红袂”是水色与红色的鲜明对比,我们还可以想象红袂在水中形成倒影的情形,而两人的感情也恰与江水一样柔和、缠绵。这两句词描绘的是同一幕离别的场景,但却分成男女两个不同的视角来写,在重复中表现出词人心中的怀念。“怆然暗惊”一句写得非常沉痛,有不堪忍受的悲哀,一个“惊”字,仿佛暗示:作者此时才猛然间体会到分离的痛苦。
下片“无端天与娉婷”是在问:老天为何要让他们相识? 既然最终要彼此分离,又何必当初的相会;如果没有相识,就不会有此时的相思与悲痛。怀着这种想法的恋人,实际上并不是真的后悔,而是一种“故作无情”。越是如此,越显得相爱之深。“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接续前句,写“天与娉婷”的内容,也就是两人相识、相恋的幸福时光。这两句词写得非常含蓄委婉,作者化用前人诗句,避免了直露的描写叙述,既符合他此时的心情,也使得整首词雅艳而不淫靡。接着“怎奈向”一句叹息,幸福的时光如流水一般消逝无踪,“素弦声断,翠绡香减”是作者心中萦绕不去的回忆。这些回忆本已慢慢淡去,而此时却又猛被“飞花”“残雨”勾起。句首“那堪”二字用得绝妙,使得全词感情更进一层——如果说上阕的“怆然暗惊”还只是一种隐约显现的悲伤的话,下阕的“那堪”则已是作者无法忍受的悲痛。此时的作者,只能呆呆地倚在危亭之中,黯然“销魂”又“凝魂”,传来的黄鹂啼声便显得更悲凉而凄恻。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说“结句清婉,乃少游本色”,恐怕“清婉”已不足以形容了,“凄婉”庶几近之。
怀念情侣是唐五代两宋词中最多见的主题之一。这类词的作者往往追求所表现感情的凄切、缠绵,有时则流入冶艳,再加上大量作品的出现,内容、语句的重复在所难免,优秀的作品并不很多。秦观的这首《八六子》则是这类词中少见的优秀之作。若论感情之凄切,几乎无人可及,又妙在写得曲折动人。他写回忆之时极含蓄委婉,丝毫没有淫靡之态,又能融情于景,即景写情,让人回味深远。(姚苏杰)
集评 宋《张炎:“‘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矧情至于离,则哀怨必至。苟能调感怆于融会中,斯为得矣。……秦少游《八六子》云(略),离情当如此作,全在情景交炼,得言外意。有如‘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乃为绝唱。”(《词源》卷下)
俞陛云:“结句清婉,乃少游本色。起笔三句独用重笔,便能振起全篇。”(《唐五代两宋词选释》)
链接 《八六子》词牌。又名《感黄鹂》。《尊前集》所录晚唐人杜牧所作的《洞房深》一首为双调九十字,平韵。宋代词人所作,格律略有不同,双调,八十八字,上片六句三平韵,下片十句五平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