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上人书》

2019-06-11 可可诗词网-唐宋散文 https://www.kekeshici.com

王安石《上人书》

尝谓文者2,礼教治政云尔3。其书诸策而传之人4,大体归然而已5。而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云者6,徒谓辞之不可以已也7,非圣人作文之本意也8

自孔子之死久,韩子作9,望圣人于千百年中10,卓然也11。独子厚名与韩并12。子厚非韩比也。然其文卒配韩以传13,亦豪杰可畏者也。韩子尝语人以文矣14,日云云15,子厚亦日云云。疑二子者,徒语人以辞耳16,作文之本意,不如是其已也17

孟子曰:“君子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18。”孟子之云尔,非直施于文而已19,然则可托以为作文之本意20

且所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21。所谓辞者,犹器之有刻镂绘画也22。诚使巧且华23,不必适用24;诚使适用,亦不必巧且华。要之以适用为本25,以刻镂绘画为之容而已26。不适用,非所以为器也27;不为之容,其亦若是乎28?否也。然容亦未可已也29,勿先之30,其可也。

某学文久31,数挟此说以自治32。始欲书之策而传之人33,其试于事者34,则有待矣35。其为是非邪,未能自定也36。执事正人也37,不阿其所好38。书杂文十篇献左右,愿赐之教,使之是非有定焉。

【注释】 1上:呈进。 2尝谓:曾经认为。 3礼:礼制。教,教育。 治政,政治。 云尔,如此罢了。 4策:简。古时用竹简记事著书,成篇的叫策。这里指书本。 5归:归结。 6而:乃。引文语见《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引孔子的话。文,彩饰。行,流传。云者,……的说法。 7徒:只、仅。 已:废止。 8圣人:指孔子。9韩子:韩愈。子,古代男子的美称。 作:起来,兴起。 10望:仰望。于千百年中:孔子卒于鲁哀公十六年(前479),韩愈生于唐代宗大历三年(768)。相距一千二百多年。 11卓然:挺拔突出的样子。 12子厚:柳宗元字。 13卒:终于。 配:匹配。 14语(yu玉):告诉。15云云:如此如此。 16徒:仅。辞:文辞,辞彩。(按:韩愈主张文以载道,柳宗元主张文以明道,二人论文并不止于文辞一面。) 17 已:完结。 18语见《孟子·离娄下》。孟子用多种比喻来说明学问必须“自得”。 自得,自己有所获得,即心得。 之,指儒家的道。 居,居住,停留。 资,凭借,依靠,即掌握。 原,本源。 19直:只,仅。20托:借。 21务为:一定要做到。 22镂:雕刻。 23诚使:即使。 24不必:不一定,不见得。 25要之:总之。 本,主。26容:容貌,此为装饰。 27所以:所用来,所凭借。 为:作为,当作。 28若:如,好象。 29已:停止,废止。 30先之:把它放在前。 31某,用以代表作者的名字。 32数(shuo朔):屡次、经常。 挟:持。 自治:自修。 33始欲:正在想。 34其:至于。试于事:试用之于实践。 35有待:有所等待,含有希望之意。 36自定:自我裁定。 37执事:对受书者的尊敬称呼,表示不敢直呼其名,只是请他的执事人(侍从左右供使令的人)把话转达他。下文“左右”用法与此同。 38阿(e婀):迎合,曲从。

【今译】 我一直认为,文章不过是反映礼制、教育和政治罢了。那些写在书本上而传授给人的,大体都归结为这样罢。至于“文章若没有辞藻彩饰,流传也不会久远”的说法,只是说文辞不可废止而已,并不是圣人写文章的本意。

自从孔子死了很久以后,韩愈出来,他在千百年后仰望圣人,是个十分突出的人物。只有柳宗元同韩愈齐名。柳宗元虽比不上韩愈,但是他的文章终于和韩愈的文章一同流传后世,也是值得敬畏的豪杰。韩愈曾经告诉人们作文的方法,说该这样这样,柳宗元也说当如此如此。我怀疑他们二人,只是告诉人们怎样在文辞上用功夫而已。其实写文章的本意,不仅如此就完了。

孟子说:君子探求学问,目的在于要有自己的心得。有了自己的心得,就会居位在‘道’的领域之内毫不动摇。能够无所动摇了,那么所掌握的道理就会深厚无穷。掌握的道理深厚,那么在运用它的时候,就会左右逢源,取用不尽。”孟子的这些话,不只是用来作文章而已,但也可以借来说明作文章的根本意义。

我认为作文章,一定要做到对社会有益。所谓修辞,就好比器物上有雕刻绘画一样。即使精巧而且华丽,不见得合用;果真是合用的,也不一定精巧华丽。总之,器物以合用为主,把雕刻绘画作为外貌装饰罢了。不合用,就不能用来作为器物了。而不给它装饰美观的外表,难道就不能作为器物吗?不是的。但是美观的外貌也不可废止,只是不要把它放在首位就可以了。我学写文章很久了,时常坚持这一原则来要求自己。现在才想把它写在书上来传授给人,至于试用之于“有补于世”,那还要有所等待。这种看法对不对呢?我自己还不能确定。您是一位正直的人——不是曲从别人所好的人。我现在抄了十篇杂文献给您,请您给予指教,使我对是与非能有个定论。

【总案】 在这篇短文中,作者较集中地阐明了他的为文主张。一,文章要直接为现实政治服务,即“文以明道”。这就要求作者加强思想修养,深厚积蓄,发而为文,方能得心应手。二,所谓道,并非空言道统性理,而是指可以施之于实用的经世之学,即对国家对社会有用。三,在内容与形式的关系上,主张以内容为主;但并不否认“巧且华”的作品,即主张形式服务于内容。这些主张无疑是进步的。他的片面性一是把文学的功用局限于政教治令,忽视了它的审美功能;二是以器为喻偏于简单化,对艺术形式的作用有认识不足的一面。

全文紧紧围绕文和辞(内容与形式)的关系层层深入加以探讨。开头亮出观点,又指出后人对孔子话的曲解,文辞既不可分,又主次有别,观点鲜明,高屋建瓴。紧接着第二段对韩柳的历史地位和作用予以评价,肯定功绩,指出偏颇,照应首段对圣人之意的误解。第三段以孟子之言为据,正面回答作文本意在于明道。在正反论证基础上,第四段设喻总结文与辞的辩证关系,使论证进一步深化。最后在恳切委婉的语气中对自己正确观点充满了坚定信念。全文有剀切鲜明的观点,有对历史全面辩证的分析,有坚实的理论根据,有生动贴切的比喻,文字简洁明晰,行文曲折回旋,做到了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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