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龟蒙《记稻鼠》

乾符己亥岁¹，震泽之东曰吴兴²。自三月不雨，至于七月。当时污蚴沮洳者埃壒尘敩³，樟楫支派者入⁴，屏屦无所污⁵。农民转远流渐稻本⁶，昼夜如乳赤子⁷，欠欠然救渴不暇⁸，仅得葩坼穗结⁹，十无一二焉。无何!群鼠夜出，啮而僵之¹⁰，信宿食殆尽¹¹，虽庐守板击，驱而骇之¹²，不能胜。¹³。若官督户责，不食者有刑。当是而赋索愈急，棘械束榜棰木肌体者无壮老¹⁴。吾闻之于《礼》曰：“迎猫为食田鼠也¹⁵。”是礼缺而不行久矣!田鼠知之后欤?物有时而暴欤?政有贪而废欤?《国语》曰：“吴稻蟹不遗种。”岂吴之土?鼠欤蟹更伺其事而效其力，歼其民欤¹⁶!且《魏风》以《硕鼠》刺重敛，硕鼠斥其君也，有鼠之名，无鼠之实。诗人犹曰：“逝将去汝，适彼乐土。”况乎上捃其财¹⁷，下啖其食，率一民而当二鼠，不流浪转徙，聚而为盗，何哉?《春秋》虫蝝生、大有年皆书¹⁸，是圣人于丰凶不隐之验也¹⁹。余学《春秋》，又亲蒙其灾，于是乎记。

【注释】 1乾符己亥：唐乾符六年，即公元879年。乾符，唐李儇(僖宗)年号，公元874——879年。 2震泽：湖名，即今江苏太湖。吴兴：古郡名，今浙江湖州市地。 3污(wu污)坳(ao傲)沮洳者：指低洼湿润处。污，停积不流的水。坳，洼下的地方。沮洳，低湿处。埃壒(ai艾)尘敩：尘土堆积。墙，尘埃。教，盛貌。 4棹?(zhao兆)：划船拨水的用具，状如桨，短的叫枻、楫，长的叫棹。 5扉(fei费)屦(ju)：草鞋。污，泥浆，此处当弄湿讲。 6转：引。渐：浸，浸泡。7乳赤子：以乳哺儿。 8欠欠然：不足的样子。 9葩坼：花开。坼，分开，裂开。 10僵：同“偃”，仰倒。 11信宿：连宿两夜。 12骇：惊吓。 13胜：胜过，制服。 14棘械束榜(peng朋)棰木肌体者：指受到抓捕、捆梆、拷打等处罚。棘械，兵器，棘通“戟”。束，捆。缚。榜，鞭打，通：“榜”。棰木，杖刑。15迎猫：周代每年农事完毕要举行八祭，称八蜡。其中之一为祭猫虎，因其吃野鼠野兽，保护禾苗。《礼·郊特性》： “迎猫，为其食田鼠也。" 16歼(jian坚)：尽，灭。 17捃(jun郡)：搜刮。 18大有年：大丰收之年。 19验：凭证，证据。

【今译】 唐乾符六年，震泽的东面称做吴兴。从三月份起不下雨，一直延续到七月。那时，原先低洼潮湿的地方都已尘土堆积，一些以撑船为生的人到了那儿，却连草鞋都没沾湿。农民从远处引水浇灌稻田，日以继夜，如同母亲用乳汁哺育婴儿一样。然而远水难救近渴，农民们为救灾整日忙个不停，结果是仅仅能使庄稼开花结穗、结实者，十成中仅一二而已。不久，成群的老鼠夜间四出，将稻禾啃倒，连续两夜就几乎将庄稼食光。即使搭棚屋守在田边，用木板击打，驱赶惊吓，仍不能制服它们。这些老鼠就象有官吏在监督责罚，不吃庄稼的就要受到刑罚惩处一样。而那时官家索取赋税愈加急迫，(如果不能纳税)不分壮年、老年的都将受到抓捕、捆绑、拷打，弄得体无完肤。我听《礼记》中这样说：“迎猫神而祭.因其捕食田鼠。”如今这样是因为迎猫礼被废弃而不实行已经很久了。是田鼠听说后这样作乱的吗?或是万物因时运而受到暴虐?或是朝政因贪婪无度而导致如此衰败?《国语》说：“吴地的稻蟹连种子都不留下。”。哪里只是吴地才这样?田鼠比稻蟹更会窥伺时机，旌展其威力，残害老百姓!况且《魏风》以《硕鼠》讽刺横征暴敛，以大老鼠斥责君主，这是借鼠之名，实则田野无真鼠作乱。诗人还说：“我一定要离你远去，到那理想的国土。”再何况如今更是上有官府的搜刮逼夺，下有老鼠的吞食庄稼，平常的一个百姓而受两种老鼠的危害，不流浪转徙，聚集为盗，又有什么办法?《春秋》上蝗灾之年、大丰收之年都有记载，这是圣人对丰年凶年毫不隐瞒的见证。我学习《春秋》，又亲身遭受其害，于是也记述下来。

【集评】 参见《野庙碑》后集评。

【总案】 王夫之曰：“宽于用意，则尺幅万里矣。”(《唐诗评选》)观陆龟蒙《记稻鼠》，笔力道劲，指事入髓，虽寥寥短语，却文意无穷，足显作者“尺水兴波”的短章圣手之功力。古人以鼠讽谕君政，最早见于《诗经·硕鼠》篇，而陆龟蒙《记稻鼠》则更为落想出奇。全篇以天灾人害作线，首叙天旱鼠害，次写官政的苛暴，继而再借写猛鼠言及政贪，以鼠斥君，最后归本于世无出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的实质，以数笔写出他人百十言不能尽者。其剖露之深刻，挟击之激烈，揭示之透辟，亦属少见。其间写鼠写人，既彼此相形，又推比层进，处处呼应，前后衔接无痕，次序井然。发而为文，绝无虚言，吊古伤今，颇多慨叹。“况乎上捃其财，下啖其食”句，愈见文情的浓至，尤便读者所思所叹!在诗风衰落的唐末乱世，其以小篇幅大容量、足以让人振聋发聩的杂文寄托感情，醒示后人，为时代文坛增添了光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