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剑门》
杜甫《剑门》
杜甫
惟天有设险,剑门天下壮。
连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
两崖崇墉倚,刻画城郭状。
一夫怒临关,百万未可傍。
珠玉走中原,岷峨气凄怆。
三皇五帝前,鸡犬各相放。
后王尚柔远,职贡道己丧。
至今英雄人,高视见霸王。
并吞与割据,极力不相让。
吾将罪真宰,意欲铲叠嶂。
恐此复偶然,临风默惆怅。
唐玄宗天宝末年至肃宗至德、乾元之间,唐王朝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动,诗人杜甫也几度播迁,尤以乾元二年十二月自陇右赴成都为诗人一生中的一大转折点。这一组诗以《发同谷县》始,以《成都府》终,共十二首,《剑门》是其中的第十首诗。这十二首诗是杜甫入蜀纪行之作。
杜甫行踪至于剑门,山川变易,心情也为之一振。入蜀纪行诗前数首主要描写大自然景色,蜀道艰难,这首《剑门》转而为以议论为主,一抒安邦之见。《杜诗镜铨》说:“以议论为韵言,至少陵而极,少陵至此等诗而极,笔力雄肆,直欲驾《剑阁铭》而上之。”这说出了《剑门》诗的重大特色和优点。剑门一地,历代有关的诗文很多,晋人张载的《剑阁铭》以“在德不在险”为其中心思想,含警戒的意思。后来的作者,大都与《剑阁铭》立意相同。但杜甫此诗,既不是泛泛地赞叹剑门的险要,也不同于《剑阁铭》意在警戒负固割据的人,告以险不足恃。《剑门》诗的旨意在于劝戒朝廷要以安抚边邑为重,使天险不足虑。清人浦二田已经体会到《剑门》“是一篇筹边议,有怀远以德意”。浦二田说得很对。不过他说得简略,未能扣紧诗句来阐明诗人的旨意。
此诗大概可以分作三段: 从首句“惟天有设险”至“百万未可傍”为第一段; 自“珠玉走中原”至“职贡道已丧”为第二段; 自“至今英雄人”至“临风默惆怅”末句为第三段。这里要说明的是: 据《杜诗仇注》说,曾经看见旧人的手卷,在“珠玉走中原,岷峨气凄怆”二句前面有“山川郁精英,天府兴宝藏”二句。这可以相信。那么《剑门》本来是二十四句,佚了两句。而“山川郁精英”这两句,玩其语意,应当属于下段。所以《剑门》诗共分三段,每段各为八句,层次井然。
第一段主要是写山的外形及其气势。首联突出“险”“壮”二字,险由天设,壮冠天下,以矫健惊人之笔,破空而来,即已摄住了剑门的气势与精神,非剑门不能当杜诗此二句,非杜诗此二句也不能突现剑门。此二句以高度概括和极为凝炼的语言突现了剑门。至今“剑门天下壮”一语尚为人所乐道而且心向往之! 次联则具体展示大小剑山七十二峰排列成阵之势,一个“抱”字,写出了剑门诸山是西南的有力屏障,如两臂合围,无懈可击,而一“向”字,则更显示恃险割据者矛头所指,常有窥伺中原的野心。此二句于具体描写壮、险之中隐露忧时之意。五、六两句,重在写“门”,崇墉即高墙,两两相倚,俨然城郭,其坚不易摧而其高不可越。笔有画工之妙又得化工之神。两崖相倚,正如双剑插天,不明言“剑”而剑自见。于是“一夫怒临关,百万未可傍”,乃为画龙点睛,令人信服而且叹服。“一夫、万夫”之言,虽然是当时人们口中之语,并非诗人独创,但杜甫此诗有了前面几句的积势,则此二语更是力重千钧。此第一段写出了剑门的壮险。凡写剑门的诗文大体都先有一番刻画、描绘,但杜诗写得很精警。
下面转入第二段。两相比较,可以说第一段是以雄浑之笔写壮险的山川,图其貌而摄其神。第二段则是以警策之辞论衰弊的政治,借往古以鉴今世。前二句“山川郁精英,天府兴宝藏” (前面已有说明) 是说蜀地宝藏之富,而“珠玉走中原,岷峨气凄怆。”则蜀地之富适足以成蜀民之灾。此二句为全诗的核心。“岷峨”指蜀民,以地代人; 也可以说连岷峨之山也含凄怆之气,更何况蜀人。观杜甫 《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中的“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以及入蜀以后的“哀哀寡妇诛求尽”“已诉诛求贫到骨”“有同枯棕木,使我沉叹久”诸诗,都足以表明诗人深致恨于诛求之政和聚敛之臣,并认为是致乱之源。下面说“三皇五帝前,鸡犬各相放”,这是进一步以古为鉴,慨叹上古之世,民众无受剥削之苦,各安其生。(“各相放”的“各”也作“莫”。作“莫”较当。“莫相放”即老子所言:“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 紧接着又说“后王尚柔远,职贡道已丧。”这是以后王与理想中的三皇、五帝相比较,指封建时代的君主怀柔万方 (即是使万方之民臣服于己),建立了职贡制度,先王之道丧失,蜀虽偏远,也不能免于进贡,于是而“珠玉走中原,岷峨气凄怆”了。“珠玉”二句把没有生命、没有知觉的小小珠玉和岷峨大山都看作有情、有知之物,一则不得不远走,一则不能不凄怆,感染力很强。
第三段更进一层地写出了诗人自己忧虑之深也表现出了自己匡时补弊的鲜明态度。“至今英雄人,高视见霸王。”沉痛地说剑门既是天险,而后王又不能结民心于遐远,更给那些英雄们以恃险而割据之机,不管他们是要实行王道或霸道,总是“并吞与割据,极力不相让”,互相争夺,国无宁日,特别是在皇朝政治败坏之时,更会使地方势力恃险负隅,国土四分五裂,战祸连年,民生日困。杜甫在剑门关时已经忧虑及此,其后唐王朝地方军阀割据之势已成,蜀乱不休,朝廷不能控制,直至唐亡。诗人不仅是写出了他的殷忧和预见,而且提出了他坚实有力的主张,表示了鲜明态度。这就是“吾将罪真宰,意欲铲叠嶂”。司马迁在 《屈原》传中曾慨叹说:“人穷则返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一个有志之士,到了智穷力屈、无可奈何之时,总不免呼天、问天! 诗人在这里也将自己的满怀忧虑诉之于天 (真宰),怪冥冥真宰为甚么要设此天险(“惟天有设险”) 来便利那些破坏国家统一、危害民生的人! 同时这句诗又兼有怨怪朝廷自安史之乱前后便已丧失民心,以致难于挽回! 那么,当今之际,究应怎样呢? 诗人鲜明而坚决地表示:“铲叠嶂”! 惟有铲除叠嶂,也即是铲除朝廷与人民之间的“叠嶂”,才能转危为安,“王者无外”。这也就是得民者昌,失民者亡的意思。定要铲除唐王朝与天下人民之间横亘着的这个“崇墉” (高墙)! 诗篇至此,已经是意完神足,不必再有议论,故结尾只是轻轻一点,以含蓄之笔收住。“恐此复偶然,临风默惆怅”。诗人略点一笔,恐怕自己不幸而言中,偶然又会发生如历史上已经屡次发生过的割据称雄、天下分裂之事。说是“偶然”,这是保留一点的说法,也希望其“未必然”。清人朱鹤龄说:“蜀为财赋所出,自明皇临幸,供亿不赀,民力尽矣! 民力尽而盗寇乘之,晋李特流人之祸,可为明鉴,此诗故有岷峨凄怆与英难割据之虑也”。体会也深。
剑门诗立意甚高,着重在对朝廷的规戒。认为收拾民心才是治本之道。天险不可怕,可怕在于朝廷与人民之间的“叠嶂”。得民心则“叠嶂”可铲,失民心则“叠嶂”难除。立论甚为正大。其次结构谨严而又自然,前后三段,互相连接,也如“崇墉”之相倚。再则语句之精美、简练、生动、形象,也深可玩味。诗篇不少名言警句,流传众口。至于诗意的浓郁,虽以议论入诗,但融合得宜,不觉板滞; 诗情的恳挚,读之使人深感诗人忧国忧民之情极为强烈而皆出自肺腑; 诗教的深厚,几乎是垂涕而道,言皆有据,令人自省,这更是应当反复体会和探讨的。
《剑门》是一首五言古诗,一韵到底,音调铿锵,质重而不轻滑,细读之自有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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