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翱《赤松观石羊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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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翱《赤松观石羊记》

谢翱

金华洞为初平叱石处。余髫而闻之,发种种乃一至; 而叱石处复不在金华洞。

未至洞十五里,有山曰赤松,今为宝积观,观旁祠二仙,即皇氏兄弟,是其处也。石故在山之巅,变怪抵牾,宛然如羊,多为樵牧及好事者取去。道士拾其余,蓄观中。余得借而观者三处: 其一天井东,仅十数角,崭然群伏且起状,无抵触意,苔蒙茸若草藉地,可近而玩,其一并曲池之北岸,累石为山,参布伍列,犬牙其上,卧者十八九,伏者十七,抵者、蹶者十五,履险而跂者十三,倚而龁、跪而乳者十一。若观古鼎彝尊之迹于石,形不求完,而意自足。其一积小坻,位置加密,跂伏龁乳抵蹶,与前变态略同。复有拱而人立者,奇崛特甚,道士易以他名,使不与群羊伍。余曰:“是不可易。左元放之遇曹瞒,其化而为羊,与兹羊之化为石,是或一物也。今而后观兹石。若凭而游,若蜕而休。茫乎日与对而泊不知所求,其有不复化为是物乎?”道士顾笑,众皆沉寂,起立若植,以余言为然。故书以启后之游者。

其所观三处。道士倪某、唐某、王某云: 石去初平仙后若干年,为樵牧好事所取。及移于此又若干年。道士悉能言之,于游者非有所系。故不书。

一篇山水游记,如果仅是客观的自然景物的描写,不能融情人景,达到“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的境界,那么,尽管模山范水毕真毕肖,也很难打动读者。谢翱的山水游记,文采虽逊于六朝作家,而感人却驾乎其上,原因就在于他以宋朝遗民之身,观览大好河山,来寄托他的故国之思。

《赤松观石羊记》是作者于元世祖至元二十六年 (1289) 正月十六日应宝积观道士之约,在观中观赏石羊而写的一篇游记,后被收入他的《晞发集》中。

文章起笔即有波澜。作者从幼年时就听到金华洞是皇初平叱石成羊的地方,足见其对此景向往之久,但是人事忽忽,世道多变,一直到“短发纷纷白”的暮年,才能到此一游。而当他真的到了金华洞,却又意外地发现“叱石处不在金华洞”。时间的波澜和空间的波澜联袂而生。摇曳生姿,富有情致。

接着,文无枝蔓,即写观羊。先揭示石羊所在的确切地点,以和“不在金华洞”取得呼应。然后按照陈列地点,层次分明而又详略得宜地描写栩栩如生的石羊,写出三处石羊之同中见异,异中蓄同来。

第一处,位于天井东,因地面狭窄,只陈列十数角。又因陈于平地,所以看来崭然高出地表。石羊形象作者仅用“伏且起”三字高度概括便见其静中有动来。静,为其态; 动,为其势,欲起未起,引而不发,正是静态中见其动势,石羊地居平坦,满生绿苔,蒙茸如青草,这些躯体前倾,头项向下的石羊莫非在齕青草?而欲昂头项但仍未昂起的石羊,莫非已饱餐青草喜能果腹了吗?

第二处,位于与曲池平行的北岸,在一座假山上。石羊分布因山势而参差错落,形态多姿多样: 偃卧的、顶角的、奔跑的、登险而慢行的、互相倚靠而相咬的,跪着吃奶的,真可谓尽态极形,动静得宜。

第三处,位于曲池中的小洲上、所以石羊布列较密,其形象“与前变态略同”,便一笔带过,而用浓墨重笔写特别怪异、高耸在那里的象人在拱手施礼的形象。因为这个形象的象征意义道士与作者是有分歧的。

作者的观察力是很细致缜密的,他抓住石羊在不同的环境中的不同特点着笔,平地、假山、沙洲,地势不同,群石的布点也不一样。他是把自然美和人工美作为整体形象而欣赏、而著笔的,因此,他笔下的石羊,就神采飞扬,大有叱之即起之势了。但是,这篇文章之妙却不仅在于把石羊写得神形兼备,更在于作者明确提出的美学观点和他触景生情,抒发出的无限感慨。

他写尽了石羊的形态,并不是因为石羊的“毕肖”,而是因为他的主观“意足”。所谓意足、便是赋予客观景物以主观想象。从丰富的想象中,石羊不再是纯自然物,而变成了人的感情外化的载体,因而石羊能得其神似。我国古代画论中有“遗貌取神”的说法,移来作为指导观赏自然景物的原则,便是“形不求完,而意自足”。因为自然景物,包括石羊在内,很难与某种实物在外形上完全一致,这样就不能形求其完,其不完之处,可以以意完之,只有这样,才能使欣赏者在客观与主观的统一中得到美的满足。高尔基在论到这个问题时说:“打动我的关非山野风景中所形成的一堆堆的东西,而是人类想象力赋予它们的壮观。”这与谢翱的观点是不谋而合的。他们的见解,可由反方面得到更好的证明。要是有人把著名的望夫石换置为一座妇女雕像,那古朴自然之貌和思而得之之趣便会一并消失,观览者也会产生一种大煞风景的失落感。作者用“观古鼎彝尊之迹于石”作例,说明这个美学观点,正是因为这些器物的精美是自然物无法与之相比的。这就言浅意深地阐明“形不求完,而意自足”的道理了。

同一自然景观,不同人见之,有不同观感。这取决于多种因素,在同一时代、同一民族中,生活经验的丰富与否,欣赏能力的高下,起着重要作用。对于一个既象羊又象拱手施礼的人形石块,道士和作者便有不同理解。道士认为这一形象不能与石羊为伍,而作者却认为它与羊为伍才能见出这一形象的丰富内涵。原来作者胸中有一个左元放化羊的故事,而道士对此则一无所知。据晋朝人葛洪《神仙传》: 汉末庐江人左慈,字元放,修道于天柱山,因其“变化万端”,曹操要杀他。左慈走入羊群,化为羊,搜捕不得,左慈因而躲过此祸。作者认为既可叱石成羊,就也可化人为羊,使与石羊为伍,在神仙故事中原是道理相通的。不必把他改作他名,排除在石羊之外。这与道士之见,还属于见仁见智有所不同,对于此石的观感,却是谢翱个人的独特之见了。他认为在欣赏此石时,凭藉它而与之神游,解脱形迹,一无所为,用旷远的胸怀日与此石相对,恬淡静默,无求于外物,不也就可以又化为羊了吗? 作者产生这种联想,是有感于他的坎坷身世的。左元放化羊,是一种逃脱暴力的解脱,作为曾参与文天祥抗元军队的南宋遗民谢翱,在既不能继续用武力抗元,又没有左元放化羊的神功,面对顽石,便兴起不如化羊之叹。这正反映了他的不与元朝统治者合作的骨气和无力回天的无可奈何的心情。这种心情,道士略能理解,故能“顾笑”,而他人就很难理解,无言以对了。

最后一段,作者以“不书”书之,意既已尽,多著一笔便成赘疣。作者是惜墨如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