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宏祖《楚游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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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宏祖《楚游日记》

徐宏祖



十七日。

晨餐后,仍由新庵北下龙头岭,共五里,由旧路至络丝潭下。先是,余按《志》 有“秦人三洞,而上洞惟石门不可入”之文。余既以误导,兼得两洞,无从觅所为上洞者。土人曰:“络丝潭北有上清潭,其门甚隘,水由中出,人不能入,入即有奇胜。此洞与麻叶洞俱神龙蛰处,非惟难入,亦不敢入也。”余闻之,益喜甚。既过络丝潭,不渡涧,即傍西麓下。盖渡涧为东麓,云阳之西也,枣核故道; 不渡涧为西麓,大岭、洪碧之东也,出把七道。北半里,遇樵者,引至上清潭。其洞即在路之下、涧之上,门东向,夹如合掌,水由洞出,有二派: 自洞后者,汇而不流;由洞左者,乃洞南旁窦,其出甚急。既逾洞左急流,即当伏水而入,导者止供炬爇火,无肯为前驱者。余乃解衣伏水,蛇行以进,石隙既低而复隘,且水没其大半,必身伏水中,手擎火炬,平出水上,乃得入。西入二丈,隙始高裂丈馀,南北横裂者亦三丈馀,然俱无入处,惟直西一窦,阔尺五,高二尺,而水没其中者亦尺五,隙之馀水面者,五寸而已。计匍匐水中,必口鼻俱濡水,且以炬探之,贴隙顶而入,犹半为水渍。时顾仆守衣外洞,若泅水入,谁为递炬者? 身可由水,炬岂能由水耶? 况秦人洞水,馀亦曾没膝,浸服俱温,然不觉其寒,而此洞水寒,与溪涧无异。而洞当风口,飕飕弥甚,风与水交逼,而火复为阻,遂舍之出。出洞披衣,犹觉周身起栗,乃爇火洞门。久之,复循西麓随水北行,已在枣核岭之西矣。

去上清三里,得麻叶洞。洞在麻叶湾,西为大岭,南为洪碧,东为云阳、枣核之支,北则枣核西垂。大岭东转,束涧下流,夹峙如门,而当门一峰,耸石屼突,为将军岭。涧捣其西,而枣核之支,西至此尽。涧西有石崖南向,环如展翅,东瞰涧中,而大岭之支,亦东至此尽。回崖之下,亦开一隙,浅不能入。崖前有小溪,自西而东,经崖前入於大涧。循小溪至崖之西胁乱石间,水穷于下,窍启于上,即麻叶洞也。洞口南向,大仅如斗,在石隙中转折数级而下。初觅炬倩导,亦俱以炬应,而无敢导者。曰:“此中有神龙。”或曰:“此中有精怪,非有法术者,不能摄服。”最后以重资觅一人,将脱衣入,问余乃儒者,非羽士,复惊而出曰:“予以为大师,故欲随入,若读书人,余岂能以身殉耶?”余乃过前村,寄行李于其家,与顾仆各持束炬入,时村民之随至洞口数十人,樵者腰镰, 耕者荷锄, 妇之炊者停, 织者投杼, 童子之牧者,行人之负载者,接踵而至,皆莫能从。余两人乃以足先入,历级转窦,递炬而下,数转至洞底。洞稍宽,可以侧身矫首,乃始以炬前向,其东西裂隙,俱无入处,直北有穴,低仅一尺,阔亦如之,然其下甚燥而平,乃先以炬入,后蛇伏以进,背磨腰贴,以身后耸,乃度此内洞之一关。其内裂隙既高,东西亦横亘,然亦无入处。又度第二关,其隘与低与前一辙,进法亦如之。既入,内层亦横裂,其西南裂者不甚深; 其东北裂者上一石坳,忽又纵裂而起,上穷下狭,高不见顶,至此石幻异形,肤理顿换,片窍俱灵。其西北之峡,渐入渐束,内夹一缝,不能容炬。转从东南之峡,仍下一坳,其底砂石平铺,如涧底洁溜,第干燥无水,不特免揭厉,且免沾污也。峡之东南尽处,乱石轰驾,若楼台层叠,由其隙,皆可攀跻而上。其上石窦一缕直透洞顶,光由隙中下射,若明星钩月,可望而不可摘也。层石之下,涧底南通,覆石低压,高仅尺许; 此必前通洞外,涧所从入者。第不知昔何以涌流,今何以枯洞也,不可解矣。由层石下,北循涧底入,其隘甚低,与外二关相似。稍从其西,攀上一石隙,北转而东,若度鞍历峤,两壁石质石色,光莹欲滴,垂柱倒莲,纹若镂雕,形欲飞舞。东下一级,复值涧底,已转入隘关之内矣。于是辟成一衖,阔有二丈,高有丈五,覆石平如布幄,涧底坦若周行。北驰半里,下有一石,庋出如榻,楞边匀整。其上则莲花下垂,连络成帏,结成宝盖,四围垂幔,大与榻并。中圆透盘空,上穹为顶,其后西壁,玉柱圆竖,或大或小,不一其形,而色皆莹白,纹皆刻镂,此衖中第一奇也。又直北半里,洞分上、下两层,涧底由东北去,上洞由西北登。时余所赍火炬已去其七,恐归途莫辨,乃由前道数转而穿二隘关,抵透光处,炬恰尽矣。穿窍而出,恍若脱胎易世。洞外守视者,又增数十人,见余辈皆顶额称异,以为大法术人。且云:“前久候以为必堕异吻,故余辈欲入不敢,欲去不能,兹安然无恙,非神灵摄服,安能得此!”余各谢之,曰:“吾守吾常,吾探吾胜耳,烦诸君久竚,何以致之!”然其洞但入处多隘,其中洁净干燥,余所见洞,俱莫能及,不知土人何以畏入乃尔!乃取行囊于前村,从将军岭出,随涧北行。十余里,抵大道,其处东向把七尚七里,西向还麻止三里,余初欲从把七附舟西行,至是反溯流逆上,既非所欲,又恐把七一时无舟,天色已霁,遂从陆路西向还麻。时日已下舂,尚未饭,索酒市中。又西十里,宿于黄石铺,去茶陵西已四十里矣。是晚碧天如洗,月白霜凄,亦旅中异境。竟以行倦而卧。

黄石铺之南,即大岭北峙之峰,其石嶙峋插空,西南一峰尤甚,名五凤楼,去十里而近,即安仁道。余以早卧不及询,明日登途,知之已无及矣。

黄石西北三十里为高暑山,又有小暑山,俱在攸县东,疑即司空山也。二山之西,高峰渐伏。茶陵江北曲,经高暑南麓而西,攸水在山北。是山界茶、攸两江云。

徐霞客22岁开始出游。游程越来越远,观察的内容也越加丰富。他51岁时开始的西南万里遐征,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也是最光辉的一次远游。现存《徐霞客游记》中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篇幅,是记叙这次出游过程和考察结果的。这些著作最能体现他在地理学科上的成就和他在科学道路上奋勇攀登的精神,当然也是脍炙人口的游记佳作。

崇祯九年 (1636) 9月19日,徐霞客不顾儿子和友人的劝阻,提着铁拐杖,于深夜乘舟出发,踏上为时四年的西南万里行。沿着游踪,写下《浙游日记》、《江右游日记》。崇祯十年 (1637) 正月十一日开始写《楚游日记》。这里选的是《楚游日记》中正月十七日的一则。

我国古代的山水文字,多是在江山如画的胜景中,或寓亡国之痛,或俯仰古今,感慨平生。徐霞客游记的内容则是在记叙沿途美景的同时,对大自然内部规律进行调查、研究、探讨,字里行间洋溢着对祖国山河的热爱和为科学献身的精神。

这则日记记载作者在湖南茶陵探访上清洞和麻叶洞的经过。作为科学考察记录,对两洞作了仔细的观察和详尽的记载。

例如对麻叶洞的记载,先介绍该洞所属的地域和方位:“洞在麻叶湾,西为大岭,南为洪碧,东为云阳、枣核之支,北则枣核西垂。”然后介绍该洞的地理环境和寻洞路线:“大岭东转,束涧下流”,“涧西有石崖”,“崖前有小溪”,“小溪至崖之西胁乱石间”,当水流到崖下止住处的上方有一洞口张开,这就是麻叶洞。这里,不仅把寻洞路线的标记“涧”、“崖”、“溪”……一一交待清楚,而且这些标记的方位和特征也状写得极为详尽:“涧捣其西”,“涧西有石崖南向,环如展翅”,“……小溪,自西向东”。作者还特别指出“回崖之下,亦开一隙,浅不能入”,这里不是麻叶洞,而“崖之西胁”的乱石堆中洞才是麻叶洞。此外,洞口的朝向、大小、形状以及视线所能见到的洞内情景也都详尽记载。历代评论家都曾说过徐霞客的游记是导游图,确实是这样,如果按照上述的记载去寻访,麻叶洞是不难找到的。

对上清洞的记载也是这样详尽、准确。作者还标出两洞之间的距离:“去上清三里,得麻叶洞。”

对麻叶洞内的描述,作者以“足先入”,“历级转窦……”状写出洞口的窄小。又写洞底稍宽,“可以侧身矫首”,可见入口处不能“转身矫首”,这样的描叙反衬出洞口的狭窄。

作者还详尽地记载洞内的石壁是光滑的还是带有孔窍的,裂隙的走向是横的还是纵的; 洞底是石质的还是沙石的,潮湿还是干燥,洁净还是肮脏等等,这些都是考察、研究岩洞的重要资料。作者在地理学上突出的成就之一是对岩溶地貌的研究。

洞内的奇观胜景,作者一一作了生动的描绘。“石窦一缕直透洞顶”,用“缕”形容石缝的细,深幽而黑的洞中,透过这一缕又是多么珍贵,多么令人欣喜,作者把它比作明星钩月点缀夜空一样美妙。

记叙洞底的地势是“……若度鞍历矫”一样高高低低。“光莹欲滴”说明其光泽。“垂柱倒莲”中“柱”、“莲”写出钟乳岩的形状;“垂”、“倒”则状写出钟乳岩岩洞的特征,揭示其形成的过程。“纹若镂雕”说明天然纹理的美妙。“形欲飞舞”把岩石写活了,这样的描绘给寂静幽深的山洞带来了盎然生机。

到洞穴最深层,作者状写出宫殿般的雄奇与壮观:“中圆透盘空,上穹为顶,其后西壁,玉柱圆竖,或大或小,不一其形,而色皆莹白,纹皆刻镂……”。洞中石壁用“布幄”、“帏”、“垂幔”形容它平整、线条自然、有悬垂感的特点,给人以富丽、庄严的感觉。

作者以简洁、生动的文笔描绘出洞内景象的奇特与瑰丽。但是展现在读者面前的不是瑶台仙境,而是地面上存在着的奇奥无穷的山洞。

游上清洞,作者“伏水”“蛇行”; 游麻叶洞,又几次进出低隘之穴,背磨腰贴,直探到洞底。这种执著的追求,勇敢的探索精神也是这则日记感人之处。

文中记载当地人以为洞内有神龙鬼怪而不敢入,一人因霞客是儒者,无法术而不敢入。可是他们对入洞探险却颇感兴趣。樵者、耕者、炊者、织者、牧者等守候在洞口,当他们以为霞客“必堕异吻”时,“欲入不敢”,“欲去不能”,而后又“顶额称异,以为大法术人”。这些情节都生动而准确地反映出当时的风俗习惯,当地人民纯朴的感情。

这则日记和作者其他的日记一样,记载下许多翔实可信的科学资料,又生动形象地为我们绘出一幅楚地两洞的导游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