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歌行(朝时篇)
昭昭朝时日②,皎皎晨明月③。
十五入君门④,一别终华发⑤。
同心忽异离⑥,旷如胡与越⑦。
胡越有会时,参辰辽且阔⑧。
形影虽仿佛⑨,音声寂无达⑩。
纤弦感促柱(11),触之哀声发。
情思如循环(12),忧来不可遏(13)。
涂山有余恨(14),诗人咏 《采葛》(15)。
蜻蛚吟床下(16),回风起幽闼(17)。
春荣随露落(18),芙蓉生木末(19)。
自伤命不遇(20),良辰永乖别(21)。
已尔可奈何(22),譬如纨素裂(23)。
孤雌翔故巢(24),星流光景绝(25)。
魂神驰万里(26),甘心要同穴(27)。
傅玄以 《楚调曲》 中的 《怨歌行》 所写的乐府诗 《朝时篇》 ,“盖伤 ‘十五入君门,一别终华发’ ,不及偕老,犹望死而同穴也。” (郭茂倩 《乐府诗集》 卷四十一 《解题》 )作者对女主人公的长期夫妻别离以及始终不渝的爱情,进行了委婉曲折精心周到的刻画,能够给人以鲜明的印象和深深的感染。
《朝时篇》 开头两句,不仅展现了女主人公的芳容,而且反映了女主人公的心灵之美。“昭昭朝时日,皎皎晨明月”,把女主人公烘托成像旭日初升般的艳丽,亦如晴空晓月那样的皎洁,简直超凡脱俗,怎不令人景仰?这与宋玉《神女赋》 所描绘的“其始出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 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完全可以媲美,并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女主人公在十五岁的妙龄年华,出嫁给情投意合的郎君,幸福伊始,乐何如之; 来日方长,该有多少遐想?谁知 “同心忽异离”,犹如当头棒喝; 一个“忽”字,说明绝非始料所及。这一分别,空守深闺,磨掉了青春,长出了满头白发,但仍天隔一方,不得团圆。“一别终华发”,不难想象在这漫长岁月,个中应蕴含着多少辛酸! 诗人用 “旷日胡与越”来比拟夫妻相距的辽远,似乎意犹未尽,紧接着又用“胡越有会时,参辰辽且阔”来加以引申。因为胡人、越人,一在天之南,一在地之北,但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还偶有相遇合的时机,可是他们恩爱夫妻却像天上的参、辰二星,再也不能见面。这当然就更加深了相思之苦! “形影虽仿佛”,说明夫君的形影总是萦绕心头,但是“音声寂无达”,却无法进行语言交流,于是想用弹琴排遣自己的苦闷,不期然“纤弦感促柱,触之哀声发” ,真是借琴消愁愁更愁了。绵绵情思,循环往来,永远不可遏制。作者用 “涂山有余恨,诗人咏 《采葛》 ”两个典故,继续加深女主人公相思之情的心理描绘。《诗·王风·采葛》 反复咏叹“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一天不见,本来时间是短暂的,已觉不堪忍受,那么,“一别终华发”岂可用言语来表达? 《吕氏春秋》 说:“禹娶涂山氏女,不以私害公,自辛至甲四日,复往治水。”大禹与涂山氏新婚四天就离家而去,为了治水,三过其门而不入,但终于团圆,似此涂山氏尚有余恨,而女主人公“一别终华发”,怎不痛心! 古今对比,当是不言而喻。
秋风萧瑟,白露为霜,时序移易,每使游子思乡。“蜻蛚吟床下,回风起幽闼。春荣随露落,芙蓉生木末”,虽写出了节气的变化,如“蜻蛚吟床下”,是《诗·豳风·七月》 中的“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蜕化,“春荣随露落”,亦指 《礼记·月令》 “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的孟秋之月,更与 《古诗十九首》 中的“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有着相通的意境。本来貌如春华的女主人公,现在已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但在深闺之中,仍然独自饱受凄凉旋风的侵袭,对相亲相爱而远离的夫君,将如“芙蓉生木末”那样,可望而不可求。只能自伤生不逢时,良辰美景永远难再。“已尔可奈何”,说明回天乏术,还得继续苦挨孤寂的生活。“譬如纨素裂”,就像西汉被成帝抛弃的班婕妤所作的《怨歌行》 那样,用纨素裁制的团扇,到了秋天便被 “弃捐箧笥中”,而使 “恩情中道绝”了。
《朝时篇》最后四句,是对女主人公的不幸与执著的爱情进行了集中的概括。“孤雌翔故巢”,形象地说明女主人公好似一只失掉伴侣的雌鸟,一直孤单 地固守在家中, 幻想着夫君能够乍然从天而降, 可是 “星流光景绝”, 夫君却如天上的流星,转瞬即逝,毫无踪迹可寻。但女主人公始终恋恋不舍,仍然“魂神驰万里”,愿意上下求索; “甘心要同穴”,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即令是死,也要死在一起,葬在一起。这与 《诗·王风·大车》所谓 “穀 (生)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精神相通,都是表示执著的始终不渝的爱情。
本诗浓墨重彩抒写妻对夫的恩爱,关于夫对妻的态度却惜墨如金,只用“同心”二字作为点睛之笔。《古诗十九首》 中的 “同心而离居 忧伤以终老”,《诗·邶风·谷风》 中的 “黾勉同心,不宜有怒”,皆用 “同心”表现夫妇情感融洽,非同一般的关系。所以在 《朝时篇》 中有了 “同心”二字,也就可以知道妻子对丈夫的怀念是有其共同的坚实的基础的,并不是一厢情愿。女方所以那样执著,“涂山有余恨”一句,或许能够窥出一点奥秘。原来男方可能属于令人景仰的公而忘私的大禹一类的英雄,离别时间越长,越显得男方人格的高尚,也就愈加值得怀念。鉴于作者有着疾恶如仇的品格,对妇女的不幸有着深切的同情,如果男主人公不是个道德高尚的人,就不值得倾注全部感情去歌颂女主人公生死不渝的爱情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