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佛海滩 [英国]阿诺德
今夜大海平静,
潮水正满,月色朗朗,
临照海峡,——法国海岸上
微光渐隐,而英国的峭壁高竖,
在宁静的海湾里显出巨大模糊的身影。
到窗边来吧,晚风多么甜!
可是你听!月光漂白了的陆地
与大海相接处,那一条长长的浪花线
传来磨牙般的喧声,
这是海浪卷走卵石,然后转回头来,
又把它们抛到高高的海滩之上,
涌起,停息,再重新涌起,
以缓慢而颤动的节拍
送来永恒的悲哀的音响。
索福克勒斯很久以前
在爱琴海边听过这喧声,
在他心中引起了人类苦难的
浊浪滚滚的潮汐;
我们在此遥远的北海边聆听,
也在此声中听到了深意。
信仰之海
也曾有过满潮,像一根灿烂的腰带,
把全球的海岸围绕。
但如今我只听得
它那忧伤的退潮的咆哮久久不息,
它退向夜风的呼吸,
退过世界广阔阴沉的边界,
只留下一滩光秃秃的卵石。
啊,爱人,愿我们
彼此真诚!因为世界虽然
展开在我们面前如梦幻的国度,
那么多彩、美丽而新鲜,
实际上却没有欢乐,没有爱和光明,
没有肯定,没有和平,没有对痛苦的救助;
我们犹如处在黑暗的旷野,
斗争和逃跑构成一片混乱与惊怖,
无知的军队在黑夜中互相冲突。
(飞白译)
【赏析】
一颗敏感的心灵通常能比其同辈更深刻地感受到时代的某些本质。马修·阿诺德即是明显的例子。就在不列颠帝国朝野上下被维多利亚“盛世”表面的繁荣所陶醉之时,作为诗人兼学者的他却在其压卷之作《多佛海滩》中为整个西方文明的危机唱起绝望的悲歌。
从性质上说,《多佛海滩》可算是一首感怀之作。它以写景状物起始,以感慨议论作结,情词义理,兼而有之。但它又不同于传统的感怀诗,而是运用了某些戏剧性的处理手法,以主人公(可以说是诗人)独白的方式表述。诗中戏剧性场景的安排是皓月当空的夜晚,在多佛海滨的一座房子里,——多佛是人们乘船横渡英吉利海峡去法国的港口。
诗篇开首,恰值夜潮饱涨时刻,海面波平浪静,月光之下一切显得那么宁静。如此良宵,不正是恋人幽会的好时机吗?因此诗人情不自禁地招呼他的爱人:“到窗边来吧,晚风多么甜!”然而就在这时,却传来退潮时海浪抛动砾石发出的“喧声”,它那徐缓、悲怆而又重复不停的节拍,勾起诗人无尽的思绪,诗歌也由此从写景转入抒情,并随着主人公思绪的发展而层层递进。诗人首先把眼前之潮汐变化与人的命运联系起来,因为不尽的潮汐尽管有升有降,但却一刻不停,这不正是人类灾难永恒性的象征吗?为了强调这一点,诗人巧妙地插入一个典故:两千多年前,古希腊悲剧家索福克勒斯在其名剧《安提戈涅》中曾经发出过类似的感叹。该剧第三幕中有这样一段合唱词:“那些未曾尝到邪恶的滋味的日子是幸福的,一幢房子一旦从天堂中塌下,诅咒就永远也不会完,在这一家子一代代地往下传,当强烈的海风把波涛从黯黑的海面卷来,浪头卷起海底的沙土,在迎着风暴的土地上是一阵阴沉的喧响。”由此,诗人又联想到人类的信仰问题,过去人们虽也饱受灾难的折磨,但信仰的潮毕竟涨得满满,它以灿烂的金光和无尽的温煦护持着痛苦的生灵,给他们以慰藉。就拿前面提到的索福克勒斯来说吧,他虽然感叹人类的永恒苦难,却又自豪地宣称:“许许多多是奇妙的事,但最奇妙不过的是人。”而如今呢?一切都成为过去,信仰如落潮一般退到最低水平,留下一滩光秃秃的卵石,再也没有什么能支撑人们去躲避挫折和苦难。人变成了苦难的代名词,挫折和虚幻几乎成了人的生存之本质属性。诗人在这里一连运用了好几个动词:“退缩”、“退向”、“退过”,突出地强调了信仰危机的现状。面对这样一个因信仰退潮而带来的空虚悲凉的世界,诗人还能做些什么呢?他悲哀而又绝望地转向他的伴侣,在这一刹那,她似乎是世界上唯一可交流感情的人了。既然看上去世界不再多彩、美丽和新鲜,既然世界充满混乱、黑暗和丑态,那么,人们也就再不能自欺欺人地期望什么了,两颗同病相怜的心彼此互亲互爱,掬诚相待,也就成了支撑人们在灾难中挣扎的唯一依赖。
阿诺德生活的维多利亚时代,是一个表面平静、实则天翻地覆的时期。一方面,资本主义物质文明突飞猛进,另一方面,随着科学的进步,生产力的发展和社会矛盾的加剧,基督教赖以支撑的传统根基遭到毁灭性破坏,陈旧的价值与伦理观念也发生了根本的动摇。正如本诗作者在一篇序言中所描述的:“没有哪一个信念不发生动摇,没有哪一种信奉已久的教义不被怀疑,没有哪一种被大家接受的传统不在解体。”在旧的信仰崩溃的同时,新的信仰又不可能马上建立起来,人们因为失去了精神支柱而变得恓恓惶惶不可终日,陷入一种充满忧思焦虑且无法解脱的苦闷之中。《多佛海滩》所集中表达的正是这样一种心境。可以说,它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意识形态的潮汐挂图,具有很强的时代意义。
阿诺德曾自称在诗情方面不如丁尼生,在智力和活力方面不如勃朗宁,但在二者的融合方面却可能超过前面两人。《多佛海滩》的确印证了这一点。此诗意象丰满,内涵深邃,既显示出丰富的艺术想象力,又表现出高度的逻辑力量。从写法上说,诗歌从外界进入内心,从景物进入思想,而在表述思想时则一方面层层递进,条理清晰;另一方面又始终不脱离海潮这一具体生动的意象。诗歌所用体裁是作者当日不很多见的自由体诗,其特征是诗行长短无定,并尽可能参差不齐,因而比较灵活,但仍押脚韵,而且押韵的方式还相当复杂。
(彭少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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