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车

2023-04-29 可可诗词网-《诗经》鉴赏 https://www.kekeshici.com

        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召彼仆夫, 谓之载矣。王事多难,维其棘矣。
        我出我车, 于彼郊矣。 设此旐矣, 建彼旄矣。 彼旐斯, 胡不旆旆? 忧心悄悄,仆夫况瘁。
        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旂旐中央。天子命我, 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猃狁于襄!
        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涂。王事多难, 不遑启居。岂不怀归? 畏此简书!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 我心则降。赫赫南仲,薄伐西戎!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仑庚喈喈,采蘩祁祁。执讯获丑, 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猃狁于夷!

        西周时期,西方昆夷、北方猃狁经常入侵,对宗周形成了严重的威 胁。周宣王为了攘除边患,曾数次举兵讨伐,战绩则胜负参半。王师虽 间或打退了戎狄的进犯,给人民带来暂时安宁,但长期兵连祸结,戍役 不归,也使人民蒙受了极大的苦难。诗三百中有几首从种种侧面反映了 这些征战情况,《出车》是其中的一首。
        这首诗布局新颖,抒情巧妙,在通篇叙事的框架上,一再变换视 点,并嵌入大段套语,从而真实而深刻地传达了随征战士那种忧喜交 并、渴望和平的复杂心情。
        “视点”,首先为英国学者卢伯克所用,原义是观察的角度,实指叙 述的角度,即叙述者 (作者的代言人) 与故事的关系 (参见珀西·卢伯 克《小说的技巧》第十七章)。叙事艺术占主导地位的小说创作,特别 注意视点的选择,而在诗歌(长篇叙事诗除外)创作中,视点问题无关 紧要。但《出车》一诗交代故事本末,从出征到转战直至凯旋,有一条 明晰的脉络,这给诗人摇换视点提供了可能。关于这一点,陈子展先生 看得真切:“此诗六章,首两章设为南仲口吻,中两章作者自己口吻,末 两章设为南仲室家口吻。”(《诗经直解》下)“口吻”者,视点也,名称虽 殊,实为一事。这段话可帮助我们较好地理解《出车》的结构。但末两 章似乎不必一定是“南仲室家口吻”,也可设为“征人室家口吻”。
        《出车》所述的战役,王师大胜而归。说它的备战情况,自然要反 映出军容的雄壮与整肃。南仲作为一军之帅,选他代言便于从宏观角度 表现这一点。诗人赋予他以威严的语吻,这威严终于又成了王师军威的 象征。他一出场就劈空一语,带着虎虎生气:“我出我车,于彼牧矣。”听 者眼前顿时出现了车驰马骤、急如星火的画面。然后才回过头来叙说: 他在京城受诏,率部迎敌; 现在驱车而来,为的是聚仆从、备军需。倒 叙加强了戎马倥偬的情势,也突现了统帅南仲奔赴国难的急切、骁勇, 这与选择视点所追求的艺术效果是一致的。备战活动紧张繁忙,战争气 氛越发浓重起来。一系列军事行动“出”、“来”、“召”、“谓”、“载”,绾在一 个“棘” (通“急”) 字上。而且“王事多难,维其棘矣”这句话,出自将帅 之口,更显得坚定不移,威令山摧,全军将士的决心也由此见出。第二 章专说建旗树帜。古时作战,军旗的作用很大。将领爵次不同,旗类也 不同,建旗一可明身份 (参见《周礼·春官》); 军阵四方皆有旗,旗 动而师行,建旗二可调卒伍; 两军对峙,旗帜林立,其色彩炫目,饰图 逼人,建旗三可壮军威。因此,这是备战的重要事项。南仲有条不紊地 安排说:“设此旐矣,建彼旄矣。”霎时间,这儿那儿,各色各样的旗帜— —画龟蛇的,画鸟隼的,饰牦尾的,画交龙交系铃的……——全都树立 起来了。风吹旗动,翻飞不止。由于视点关系,南仲那貌似寻常的措 置,竟投射出凛然不可侵犯的军容。突然,他唱出了“忧心悄悄,仆夫 况瘁”两句。这与严肃紧张的气氛多么不协调! 原来诗人还要反映战争 的另一面: 给人民带来的苦痛与灾难。统帅的愁绪因何而生呢?朱熹说 是“古者出师,以丧礼处之(《诗集传》)”的缘故。实际情况恐怕未必如 此,即行“丧礼”也要激励斗志,焉有灰颓士气之理?细玩这两句,可知 他是把普通“仆夫”的疲惫不堪看在眼里的,正如北上太行远征高干的曹 操,对于战士行军作战的艰苦体察入微,又是“叹息”、又是“怫郁”,而 且径借《东山》诗意抒写怀报,“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蒿里 行》) 说南仲是个善察下情、关怀下属的将领,很贴近全诗的情调。诗 人的厌战情绪就这样曲曲折折地露出了端绪。
        第三章起句“王命南仲”是转换视点的明显标志。诗人亲自出场了。 他随征拒敌,对于转战边陲的戎马生活体会得很深切,这里面有喜悦, 也有辛酸。款款心曲非由自己道出不可。他说起了战况,话头从南仲身 上扯开。他先是率部去驻守“方”地,筑城砌垒,并由此出击敌人。双方 交锋说得很简略: 只讲我军车声轰鸣,旌旗闪耀,但足以使人见到人强 马壮,将勇士猛。阵地向前推进了,从方城推到了更北的“朔方”。胜利 的喜悦按捺不住,诗人高声赞叹起来:“赫赫南仲,猃狁于襄!”不过,胜 利得来不易,它要以备尝艰苦甚至流血牺牲为代价。在行军途中,他打 开了另一道感情的闸门。——想当初离开家乡时,黍子、稷子正在吐穗 扬花,预示着一个五谷丰登的秋天。这时告别亲人,多么令人难耐! 如 今时令已交寒冬,仍在不停地行军,道路积雪,步履艰难。为什么不能 安坐在家中呢?只因为敌人经常骚扰,使国家多难多灾呀! 身在眼前的 苦境之中,怎能不怀念故乡那丰收在望的田地,那可安闲跪坐的房舍! 如果说诗人厌战的情绪在第二章如隐约显现的伏流,那么,这时它即是 汹涌而来的潮水了。但诗人在克制着自己的感情,他自问自答道:“岂不 怀归?畏此简书!”诚然,写在简策上的戒命威严万分,甚至后人想起也 不禁肃然起敬。例如范温评李商隐诗“猿 (一作鱼) 鸟犹疑畏简书” (《筹笔驿》) 说:
        “简书盖军中法令约束,言号令严明,虽千百年之后,“鱼鸟”犹畏 之。(《潜溪诗眼》)
        但诗人并非消极服从,他深知“王事”即是国事。厌战的愁绪喷涌之后, 几番掀浪扬波,终于流进了理智的河床。这样复杂的心情,以现身说法 讲述,给人以亲切、真实之感。
        战争胜利了,王师旋归,和平重又降临人间。诗人本可以自己放开 喉咙,纵情高歌,但他没有这样做。他是个善于曲达情愫的人,这时他 选了妻子作代言人,视点又为之一变。关于这两章的讲述者,文学史上 有不同的看法,争论围绕着第六章。例如,欧阳修《毛诗本义》认为诗 人在描述眼前之景,主“实写”说。王夫之却另有见解:
        训诂家不能领悟,谓妇方采蘩而见归师,旨趣索然矣。建旌旗, 举矛戟,车马喧阗,凯乐竞奏之下,仓庚何能不惊飞,而尚闻其喈 喈?六师在道,虽曰勿扰,采蘩之妇,亦何事暴面于三军之侧耶?征 人归矣,度其妇方采蘩,而闻归师之凯旋。故迟迟之日,萋萋之草, 鸟鸣之和,皆为助喜。(《诗译》)
        关键在一个“度”字,他把想像中叙事摹状称作“善于取影”,这是“影写” 说。此说虽未明指口吻属谁,但下文有其“室家”因“南仲之功”而为之 “欣幸”之语,暗含诗人妻子为叙述者。这里说的是第六章,从语吻上 看,第五章更可作如是观。她首先抒发了思夫的忧伤与团聚的喜悦:“未 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并以秋虫起兴,借自然之物 况人事。草虫振翅而鸣,阜螽趋声而跳,此呼彼应,相悦相求,男女春 恋、依偎之情诚然如斯。本来是征夫思妇,由于“视点”摇换,却变成了 怨妇念夫,巧妙地体现出两种相思,一副情肠,增添了许多意趣。夫妻 团聚毕竟是和平生活的一部分,诗人要反映整个和平生活。于是他通过 妻子的所见所闻,追叙王师凯旋的情景。那时春光融融,木荣鸟啭,田 野里采蘩的妇女,三五成群。这里静谧而美好,和谐而安宁! 这全仰仗 王师打了胜仗。看! 他们回来了,还带来那么多俘虏。因为是“影写”, 就无虞不合实际情况。更有妙者,诗人还让妻子反复赞叹威名赫赫的统 帅。王夫之对此种匠心理解得很深透,他分析说:
        ……南仲之功,震于闺阁,室家之欣幸,遥想其然,而征人之意 得可知矣。乃以此而称南仲,又影中取影,曲尽人情之极至者也。 (《诗译》)
        “室家”的欢呼原来是代达“征人之意”。这种“影中取影”的手法,得到了 “曲尽人情”的效果。只有视点摇移,“影中取影”才成为可能。
        诗三百大多是民间口头创作的产物。尽管它们篇幅不长,便于象书 面创作那样从容推敲,也许还经过“采诗之官”的整理加工,但流传至今 的三百篇仍残存着口头创作的特征。套语的运用却是一例。
        即兴创作必须脱口而出,诗人常常顺手拈来熟记于胸的现成诗句。 这些诗句被多次引用就成了套语。它们最初被创造出来,有某种意义, 某种情感,某种口吻,某种上下文,也能引起某种反响。他人引用是为 了追求自己心目中的效果,一般从套语的思想意义和情感内容着眼,它 原来的上下文有时就无暇顾及。这样,可能会产生镶嵌的痕迹,也就是 说,套语所叙之事、所绘之景与新创的诗歌环境不相融洽。我们用书面 创作的规则去衡量它,自然不会看到它的匠心所在。口头诗歌有着自己 的审美标准。利用套语进行口头创作,是一种古今中外普遍存在的文学 现象。
        《出车》一诗明显引用了套语,第五、六章的套语还给人以镶嵌之 感。先看第五章。“喓喓草虫”及以下数句,与《召南·草虫》第一章近 似: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 止,我心则降。
        这两首诗哪一首是借用的呢?从内在的逻辑结构上看,《草虫》没有镶 嵌的痕迹,可以说是《出车》借用了《草虫》。后者说,一个女子离别 了丈夫(或未见到情人) 很苦闷,见到了丈夫 (或情人) 就很高兴。了 解这一点,诗人借用的目的就显而易见了。他是用来表达同样的感情, 而且袭用了原诗句的口吻。这与上述分析相合,也为确定视点提供了一 个内证。第六章前四句也出现在《豳风·七月》的第二章里: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 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这里也有明媚的春天,鸣啭的仓庚,一群群采蘩的女子。再加上其他景 物——曲折的小道,柔嫩的桑条,更是一幅色彩鲜明的大地春浓图。最 后说“女心伤悲”,也是怕离开这美好甜蜜的生活,与“公子同归”。《出 车》引用了其中的四句而稍加变化,无论从内容上还是从感情上来说, 都符合该诗情事发展的要求。以上比较的是有相同诗句的两首诗,但也 不能排除另外一种可能,即两者都借用了别的诗歌。套语的引用也有与 新的上下文水乳交融的例子,如这首诗第四章(“昔我往矣”) 的前四句 与《采薇》第六章的前四句。在这种情况下,结合上下文两相比较,也 可了解更多的背景。闻一多先生说,《诗经》中有些诗的“事”经过了 “情”的炮制(《歌与诗》)。套语更是经过众多诗人在不同的环境中以情 炮制,因此它的感情色彩十分浓厚。
        “诗三百”的景语,有些充作比、兴,有些可说是写景,但有些似在 实写,却又与上下文不合。套语分析可以解释这种貌似悖理的现象。 《出车》中夏华、冬雪、秋虫、春日等等,当做实写放在时序里看,显 得物候不调,但它们背后,却是诗人连续的有条理的思维。推而广之, 写景之外的叙事,遇有类似情况,也可用套语分析。这里用得上威廉· 詹姆斯论“意识流”的一段话:“意识就它自身来说,并非是截开的一块块 碎片。……用诸如‘河’、‘流’之类的比喻来描述它,才算是恰如其分。” ——有趣的是,国外有论者认为,第六章前四句的景物描写,就是表现 “归来”主旨的“意识流”! (参见王靖献《钟鼓集》)——因镶嵌套语而形 成的那些“碎片”式的意象,能够体现诗人内心最深处的意识和感情,这 可由上面的分析得以证实。
        综而观之,在《出车》短短的六章中,诗人多次摇换视点,大量镶 嵌套语,把实写与“影写”、叙事与抒情安排得井然有条,而诗人内心的 喜与忧、情感与理智因此也表现得既有次第,又摇曳多姿。
        最后,似乎还应补充一句。我们用“视点”、“套语”、“意识流”来欣赏 《诗经》,并非想使古人现代化,而是想借此说明,以想象为主要手段 的艺术创作,古今中外实有相通之处。我们丰厚的遗产——古典文学 中,是否还有不为我们所熟知的“意识”之“流” (泛指艺术构思) 呢?不 妨多做些探索。一旦发现,即导引到今天的文苑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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