鸱鸮

2023-01-04 可可诗词网-《诗经》鉴赏 https://www.kekeshici.com

        鸱鸮! 鸱鸮! 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
        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据,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唯音哓哓。

        关于这首诗的作者,毛传和郑笺都认为是西周初年的周公旦。他们 主要根据《尚书·金滕》篇所记: 武王死,成王年幼,周公摄政。管 叔、蔡叔不服,散布流言诋毁周公,又勾结武庚发动叛乱。周公率兵东 征,讨平了叛逆,保全了周室,但是成王仍有怀疑。“周公居东三年,则 罪人斯得。于后,公乃为诗以贻王,名之曰《鸱鸮》。”此说近人多不相 信,许多选注本皆不曾采纳。因为从诗的内容看,与周公讽成王之事并 无联系,不论古人怎样强为之解,都凿枘难合。就诗论诗,应该承认, 它其实是一首民间创作的寓言诗。其产生时代,应在《金滕》之前,西 周初期或稍后。
        作者运用拟人化的手法,假托一只小鸟诉说她遭到鸱鸮的欺凌迫害 所带来的种和痛苦,从而曲折地表现了劳动人民身受深重灾难而发出的 嗟叹。
        鸱鸮 (音痴消) 就是猫头鹰,她本来是益鸟,然而古人都认为是 “恶鸟,攫鸟子而食者也” (朱熹《诗集传》)。其种属颇多。有人认为, 似即今天生活在陕西、河南一带的雕鸮,为大型鸮类,夜间活动,主食 鼠、兔及其他小鸟。古豳地在今陕西省境内,其时雕鸮可能甚多。作者 在这首诗里,显然是把鸱鸮作为邪恶强暴势力的象征,一开始就对它提 出控诉: 鸱鸮啊! 鸱鸮! 你已经夺走了我的孩子,可别毁坏了我的窝巢 啊! 我辛辛苦苦,殷勤劳作,就是因为养育孩子才累病的呀! 这一章可 谓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听到这样悲惨的呼唤,人们很自然地会联想到 当时被压迫剥削的劳动人民的呻吟。在奴隶社会里,奴隶的子女可以被 奴隶主贵族任意夺取为奴婢,奴隶的微薄家产可能被随便劫掠而毁荡。 诗人把这种现象概括地比拟为动物界的弱肉强食,是对当时统治者以及 不合理社会制度的有力揭露批判。
        第二章主要写劫后的收拾。趁着老天爷还没有天阴下雨,我赶快飞 到桑根剥取树皮,捆扎我那被损坏的门窗,你们树下的人们,还有能欺 负我的吗?这一章表现了可怜的自救,也是微弱的抗争。覆巢之下,很 容易有人投石取卵; 破败之余,必须得自己奋力求生。简单几行文字, 充满了血泪和愤怒,隐含着不屈不挠的意志。
        第三章回顾自己经营室家的辛苦。我的脚爪忙活得够呛,我取来芦 苇花垫窝儿,我积蓄了茅草,我的嘴已累得皴裂了,可是我的巢儿还没 有弄好。这一章表面上是小鸟自述,实际上正是一个处于社会最底层的 劳动者终日劳作疲惫不堪的窘况的写照。
        第四章总括形容自己的憔悴模样。我的羽毛渐渐稀少了,我的尾巴 干枯了,我的小巢儿危险极了,经常有风吹雨打受不了,我着急害怕只 好大声呼叫。本章不但描绘了鸟儿的外形,还写出了心理,末句甚至模 仿鸟叫的声音,简直维妙维肖。
        在《诗经》中,以物比人或托物兴词的手法是比较常见的。但这首 诗已不是通常修辞意义上的“比”、“兴”,而是一个初具规模的寓言。作 者把动物的某些生理特征和可能有的遭遇,与人类社会中的某些现象有 机地联系起来,借物寓人,言在此而意在彼,含蓄地揭示某种生活本 质。作者笔下的鸟,既有禽类的特征,又有人类的感情。它有羽毛,有 尾巴,会鸣叫,居往在树上,筑巢用树皮,垫窝用芦苇和茅草。可是它 又有对亲子的爱恋,对疲劳的愁苦,对危险的恐惧,对鸱鸮的控诉和对 路人的警惕。这两方面结合得自然、贴切,使读者并不感到勉强。这种 艺术手法,表现出诗人丰富的想象力,在《诗经》的其他篇章中是不曾 出现过的。就拿同样是借物比人对剥削者加以谴责的《硕鼠》来说,其 批判比《鸱鸮》更为尖锐,但其抒写方式只是人对鼠讲话,主要说明人 的一种感情和态度,并未描写鼠类的活动,主体是人而不是鼠。《鸱 鸮》则全部写鸟而不曾写人,通篇都是鸟对鸟讲话和鸟儿的自述,并且 写出了鸟儿的一系列动作和造成的结果,从而也就展现出一定的过程, 具备了初步的情节性。因此,我认为《硕鼠》仍然属于比喻,而《鸱 鸮》 已是寓言的雏型。当代学者或称之为禽言诗、鸟言诗、童话诗,意 思都差不太多。也有个别文章指责鸟类不能说“予手”。对这个问题,钱 钟书《管锥篇》已列举众多诗句说明,在将动物拟人化的夸张中,此类 细节是大可不必拘泥的。
        关于先秦寓言的起源,有人追溯到《周易》,认为象《大壮》:“羝 羊在藩,不能退,不能遂。”《困》:“困于石,据于蒺藜,入其宫,不见 其妻”之类,已经是寓言故事。我以为《周易》基本上属于象征手法, 它所选择的某些具体现象,可能意味着一定的哲理。但其现象和道理之 间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寓意并不确定,很难判断究竟是因象赋义还是以 义取象; 因而人们对《周易》的同一卦象和事例可以产生种种不同的理 解。这和寓言之有意编造人或动物故事以说明既定观点是不太一样的。 故尔《周易》中的某些生活片断,只能属于哲学家手中的素材,还不能 看成文学家笔下的寓言。还有人把《左传》昭公二十二年所记“雄鸡自 断其尾”,当成中国最早的寓言。其实那只有一句话,指出一种比较少 见的动物自伤现象,还不成其为故事。当时人把它解释为“自惮其牺也” (自己害怕被捉去当祭品),仅仅是猜测和附会,抑或故意讽谏;跟寓 言故事中的能说话而且具有人的思想感情的动物形象相差较远。所以我 认为,先秦寓言的第一篇,似乎应当从《鸱鸮》算起。
        战国时期,寓言迅速繁荣起来,并且形成高潮,但都是散文,以诗 的形式作寓言者十分罕见。《鸱鸮》作为《诗经》中的一首,它还具有 与战国散文体寓言不同的民间歌谣体的特点。从句法看,它喜欢用重言 和同型句式。如一开头连呼“鸱鹗”,和《魏风》中的《硕鼠》、《小雅》 中的《黄鸟》一样,都是为了强化感情,提起注意。而象第二、三章连 用八个以“予”字开头的同型句,在《诗经》中也常常可以见到。如《楚 茨》:“我艺黍稷,我黍与与,我稷翼翼,我仓既盈,我庾维亿。”《黍 苗》:“我任我辇,我车我牛,我行既集。”《卷耳》:“我马瘏矣,我仆瘏 矣,云何吁矣”等等,作用是一一备陈,显得周详全面,以加深印象。 明人戴君恩《读风臆评》说:“连用十‘予’字,而身任其劳,独当其苦之 意可想。”从用韵看,比较自由灵活,各章并不统一,不象《硕鼠》那样 整齐严密。
        这也许是由于它产生较早,或尚未经后人加工之故。第四章连用四 个叠字:“谯谯”、“翛翛”、“翘翘”、“哓哓”以及叠韵词“漂摇”,显然是为了 便于歌唱,都是自然形成,并非有意讲求。从语言风格看,朴素无华, 毫不雕琢,但却准确鲜明。“通篇哀痛迫切,真哓哓之鸣。”(《读风臆 评》)“收结作无聊不可奈何语,更警。” (李九华《毛诗评注》引《诗 志》) 个别字词今天不太好懂,在当时可能是比较通俗接近口语的词 汇,和典雅庄重的《颂》诗风格迥然不同。
        这种以动物为主角的寓言诗,在汉代的乐府民歌中逐渐多了起来。 象《鼓吹曲辞·汉铙歌》中的《雉子班》,假托老野鸡对小野鸡说话, 诗中三呼“雉子”,第一次表示爱抚,第二次是叮嘱,第三次哀呼小野鸡 被人捕走。实际上表达了被掠去子女的父母的悲切心情,其主题正是由 《鸱鸮》生发而来。又如《汉相和歌·古辞》中的《乌生》,托为禽 言,先叙乌儿惨死,次叙乌儿自责藏身不密,然后转念世情难测,鱼、 鹿、黄鹄都未能免遭人的毒手,最后委之天命,调子比较低沉。《艳歌 何尝行》写两只并飞的白鹄,一只中途有病不能相随,分别时互相嘱 托。寄寓夫妻生离死别的哀伤,颇为感人,再如《杂曲》中的《枯鱼过 河泣》,以鱼拟人,似是遭遇祸害者警告伙伴的诗。枯鱼竟能作书信, 确是出人意表,虽然只有四句,却表现出活泼大胆的幻想。《蜨蝶行》 写蝴蝶被燕子捉去喂小燕,从蝶的眼里看燕的行动,并用蝶的口吻叙 述,手法也很生动别致。魏晋南北朝以后,由禽言诗又派生出禽言赋, 并由民间创作发展为文人模拟。唐代许多著名诗人都曾做过这方面的尝 试,如杜甫《义鹘行》、韩愈《病鸱》、柳宗元《跂乌词》、白居易《燕 诗示刘叟》等等都是。宋元以降,代有佳作,历久不衰。这个悠久的历 史传统,正是从《诗经》的《鸱鸮》篇发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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