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事二首
王安石
云从钟山起,却入钟山去。
借问山中人,云今在何处?
云从无心来,还向无心去。
无心无处寻,莫觅无心处。
王安石《寄吴氏女子》诗云: “梦想平生在一丘,暮年方得此优游。”从王安石晚年在钟山营建半山园、尽情游赏钟山而诵诗谈禅的生活情景来看,这倒是实情话。在那些优游岁月中,王安石经常诣寺访僧,切磋禅学,写了不少有如李璧称誉的 “深造佛理” 的谈禅诗,《即事二首》 即是一例。
第一首,从眼前白云出没的实景写起:“云从钟山起,却入钟山去。”这两个自然相对的诗句,全用白描,近乎天籁,让人想象得出这位沉迷于自然风光的退休宰相陶醉在云出云没、自在舒卷的钟山云景之中的画境。他也许正为自己处于南朝隐士陶弘景所矜夸的 “山中何所有? 岭上多白云” 的境界而心旷神怡吧。然而更妙的是,他不只在欣赏 “岭上多白云” 的茫茫云海,而且为云从山起、却入山去的云吐云吞的奇景着迷了。这 “却入去” 二字,立即开出另一化境,写出了这位半山老人的独特发现,从而为正文作了巧妙铺垫。
“借问山中人,云今在何处?”所谓 “借问”,只是假设的问语,并非有人在旁而向人询问。之所以设问,乃在于忽有所悟,不得不借机而发。然而,他又不是泛泛的设问,因为他心中实有人在,那就是 “山中人”,即“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寺僧禅友。有了这 “借问”之句加以顿挫,于是就笔酣墨饱地写出 “云今在何处”这一充满禅机的警语了。是呀,云起漫山,翻腾不息,云去入山,归于寂灭,这云究竟是有是无,今在何处呢?半山老人不禁触景生情,由情转参,由参而悟,提出了一个以小喻大,玄妙莫测的问题。全诗以明快写景起,以深曲提问结,用语自然流动,意境高远幽渺。就其本身而言,已不失为一首发人遐想的好诗; 若就两首参看,则是暗藏禅机,蓄势待发的悬笔。
第二首全用第一首原韵,同时每一句又彼此呼应,好像是“山中人”作答的和作,实际是自己捉笔的禅诗。
“云从无心来,还向无心去。”王安石在写这第一句诗的时候,大概心里正想着陶渊明 《归去来辞》的警语 “云无心以出岫”吧;可他接着写出第二句诗的时候,心里所想的意旨已经超越陶诗而内藏禅机了。因为陶诗所说的“无心”,本指事出自然,初无成心而言;而王诗所说的“无心”,则已转化为佛家所指解脱妄念的真心。《宗镜录》四五:“若不起妄心,则能顺觉,所以云无心是道。”又云:“所为无心,何者若有心则不安,无心则自乐。”王安石以形而上的“无心”来替代形而下的“钟山”,有意地将“无心”与“有心”对立起来,委婉曲折地表述了他晚年纯任自然,不生妄念的心境,以追求无心自乐的优游谈禅的生活。两句之间自然相对,又与第一首的前两句巧妙相应,紧扣“云”字,生发禅理,表现出非常纯熟的诗艺。
既然云来“无心”,云去“无心”,那么“云今在何处”呢?作者以“无心无处寻,莫觅无心处”作为不答自答的答案,也就顺理成章了。这里的“无心”,已经完全摆脱了具体的“钟山”,而归之于无处不在又不可捉摸的“道”。正因为如此,它是“无处寻”的,何必再问“云今在何处”呢?如果执意寻觅的话,那就不是“无心”,而是“有心”了,岂非自寻“不安”,而非“自乐”之道吗?所以“莫觅无心处”是对“云今在何处”的似非而是的最好回答了。字里行间,流露出晚年全消妄念、优游自处的人生态度,同时表现出深造佛理、登堂入室的禅学功夫。四句诗,四用“无心”二字,不仅没有重复罗嗦之病,反而有突出主体之妙,形成一种通俗语体的佛家偈语的风格和回环酣畅的诗人醉心的音律,足见作者在禅学和诗艺两方面的高超的造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