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钟山
王安石
投老归来供奉班,尘埃无复见钟山。
何须更待黄粱熟,始觉人间是梦间。
宋李璧《王荆公诗注》说:“此诗当是再召入为学士时作。”今人李德身《王安石诗文系年》也认为此说可信。那么,王安石此诗当作于神宗熙宁元年,即公元1069年。这一年宋神宗登基,年轻气盛,很想有一番作为。神宗看中了王安石的才干,王安石也抓住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回到京城,着手进行推行新法的准备工作。他一到京城,就给神宗上奏章,提出自己变法的理论和根据;第二年,出任参知政事(副宰相),全面推行均输、青苗等新法,开始他轰轰烈烈的改革运动。这首诗,应该是他在奉诏入京的路上作的。
第一句“投老归来供奉班”,是说自己临老年,又被皇帝赏识,回到朝廷做官。“投老”即临老,将老。这一年王安石48岁。他曾一度在京任三司度支判官、知制诰等职,因母丧退居江宁,这次重又进京,所以说“归来”。“供奉班”,指侍奉君王的行列。
第二句“尘埃无复见钟山”,是说一路奔驰,尘土飞扬,连钟山也看不见了。钟山,即蒋山,今南京紫金山。王安石家原是抚州临川(今属江西)人,因父母皆葬于江宁钟山,这里就成了他的第二故乡了,也是他后来的退隐之地。“尘埃”,也有“尘世”的意味,表示自己结束了母丧之后闲居钟山的半退隐生活,再度投身于尘世的纷扰之中。
三、四两句用“黄粱梦”的典故。这个故事见于唐沈既济的传奇小说《枕中记》,大意是说,道士吕翁在邯郸道中旅舍里遇见一个书生卢生。卢生因仕途失意,侘傺叹息。吕翁从囊中取一枕头给他,卢生枕着睡去,在梦中出将入相,享尽荣华,最后一病而亡。醒来,己身仍卧于旅舍,吕翁坐在旁边,店主人煮的黄米饭还没有熟。这个故事出自晋干宝《搜神记·焦湖庙祝》而加以扩展,比干宝的故事更加曲折丰富,加重了人世无常、人生如梦的成分,带有浓厚的道教色彩。同时,也与佛教思想的广泛传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佛教认为,人生如梦,“梦”本是“十喻”之一,本来就是虚幻的,不真实的。人生的现实也是虚幻的,不真实的。《大智度论》:“如梦者,如梦中无实事谓之为实,觉已知无而还自笑。人亦如是。”《维摩诘经》也说: “是身如梦,为虚妄见。” 不仅如此,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无常的。《金刚经》最后的一篇偈语说: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就比道教思想更加彻底地否定了现实世界。而在宋代,统治阶级的基础本来不甚稳固,政治斗争常常是你死我活,非常激烈,人生变幻莫测,难以逆睹; 士大夫不能不到佛家思想中去寻求解释和解脱。加上佛教禅宗本身发展的原因,一班士大夫更是常与僧人参禅打坐,机锋对答,往来唱和。苏轼、黄庭坚等皆是如此,王安石也未能免俗。他是一位坚持己见、忠于赵宋王朝的奋不顾身的改革家,但也不能完全避免内心的矛盾与冲突。他反用 “黄粱梦” 的典故,说 “何须更待黄粱熟,始觉人间是梦间”,一方面,表明他已把世事看得很透彻,说自己对于仕途认识是清醒的,对变法的前途和命运并没有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不需要 “黄粱一梦” 的启示,体现出一种义无反顾的精神; 另一方面,也无可避免地显示出他仍然接受了佛家的世界观的影响,体现出他仍把世界上事物的发展变化,归结为 “黄粱一梦”的无可奈何的解释。
这首诗短小,精练,明白如话,一气呵成。在即将一展宏图的时候,作者并未兴高采烈,诗的格调甚至接近沉郁苍凉。然而,唯其如此,才更准确地描绘出了这位时代的政治家久经沧桑,成熟顽健,知难而进的性格与胸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