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长春宫
张养浩
往年尝梦蓬莱宫,三山鳌背摇虚空。
沧溟俯视一衣带,银河鼓浪来天风。
兹游良不异畴昔,半日惝恍迷西东。
平生颇似有仙分,足迹未到神先通。
层楼复观此谁构?只疑天巧非人工。
绕檐松影黑于海,步惊栖鹤翔云中。
西山亦喜得佳客,巍峨相向如争功。
辽金兴废渺何许,令人一笑怜鸡虫。
须臾遍历至方丈,壶酒盘果罗青红。
心清已觉破烦暑,左右况复扇两童。
道人见我乐幽胜,故为留恋谈无穷。
鼎铛百沸失膏火,风水万里忘萍逢。
默求诗句为相答,半醉挥出毫端虹。
烟云满室动鬼神,不但为彼开盲聋。
笑谈人境两相称,此会讵与寻常同。
却愁归去到尘世,又随俗迹堕樊笼。
这首七古是张养浩在大都 (今北京市)任官期间所作,具体写作年代大约在元仁宗延祐元年 (1314) 以后。长春宫是元代大都城郊的一座著名的道观,此观建于唐开元二十七年 (739),原名天长观,至金代改名太极宫。元太祖成吉思汗19年(1224)为安置道教全真派长春真人邱处机,改名长春宫。长春宫是今天北京著名道观白云观(在今北京广安门外滨河路)的前身,规模宏伟壮观,为我国道教的圣地。
道教全真派兴起于金朝初年,在北京地区有着深厚的基础。教祖王重阳原系儒生,创立该教派以后仍与儒家思想有着紧密的的联系,这就决定了该教派与封建文人千丝万缕的关系。王重阳在山东等地收有马丹阳、谭处端等7位徒弟,号称“七真”,邱处机即为七真之一。元立国之初,全真派得到最高统治者的青睐,邱处机受到了成吉思汗的召见和礼遇,而邱也以 “敬天爱民”劝谏元统治者,起过一定积极作用。元代前期,汉族文人遭遇悲惨,这促使他们中间的许多人投向宗教的怀抱,以求在虚幻的彼岸世界得到灵魂的安宁。全真派儒道相合的教旨无疑会吸引众多的落魄文人,即使是汉人中的一些达官显贵也有向它靠拢的趋势,以求得某种精神慰藉,张养浩就是这样一种人。这首《过长春宫》较真实地反映了作者的这种思想,并非全是 “又得浮生半日闲”似的装腔作势。
全诗32句,可以分成四节,每节恰好由8句构成。
第一节从 “往年尝梦蓬莱宫”开始,到“足迹未到神先通”为止,共8句。作者先以4句迷离的梦境提领全诗,瑰丽的游仙之梦将读者带到一个传说中的地方。蓬莱、方丈、瀛洲是神话中渤海上的三仙山,以黄金白银为宫阙,居住着仙人,生长着不死之药。三座仙山据说被鳌驮于海面之上,随波荡漾,诗中 “三山鳌背摇虚空”即是此意。梦中的作者超越了空间的限制,随风升腾到渺茫的太空,鸟瞰浩瀚的大海,不过如一衣带那样细小。作者浮于银河波涛之上,沐浴在天风之中,洗尽尘世的烦恼,获得精神的解脱。“兹游良不异畴昔”是仙境到人间的过渡句,“半日惝恍迷西东”则从侧面描绘长春宫的建筑布局精巧,这里有与仙境似曾相识的景观,令作者仿佛旧地重游。“足迹未到神先通” 一句将梦中仙境与长春宫联系在一处,在梦幻与现实的对立中找到统一,表现了全诗的主旨。
第二节从 “层楼复观此谁构”开始,到“令人一笑怜鸡虫”为止,共8句。前4句从正面渲染长春宫 “层楼复观” 的宏伟气象与松影惊鹤的幽深环境。置身此间,作者不禁喜从中来,为后4句的望远抒怀作了感情上的铺垫。“西山亦喜得佳客,巍峨相向如争功”是望远畅怀下的移情所致。审美主体的愉悦感投射于客体之上,使之也染上了主体的精神,从而产生 “景随人变”的效果。“辽金兴废渺何许,令人一笑怜鸡虫,”又从美的陶冶中跳跃到对历史的思索。辽是北宋时期在我国北方地区建立的契丹族政权 (916—1125),立国200余年;金是女真族在我国北方建立的另一个少数民族政权 (1115—1234),立国100余年。作者仕于元朝,所以他站在元朝的立场上讲话,用藐视的口吻提起前两个朝代的兴废,认为他们时间短暂、疆域不广,令人可笑可怜。这二句诗并非全诗的主旨,于风物留连之中说上几句 “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宋张升《离亭燕》)类的“闲话”,也是古代士大夫的一种清兴,毫不足怪。“怜鸡虫”用杜甫《缚鸡行》“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的引申义,比喻不足挂齿的细微得失;同时此二句也含有对宋、金联合灭辽,随后又同为元所取的讽刺意味。
第三节从“须臾遍历至方丈”开始,到“风水万里忘萍逢”为止,共8句。8句专述作者在长春宫中受到的殷勤款待。张养浩当时在元翰林院任官,大员来游此地,自然忙坏了宫观道长,他们又是设酒果招待,又令两道童在旁打扇送风驱暑,主人还亲自陪伴作者在方丈中清谈遣闷,乃至忘却了时间与萍水相逢的隔膜。在诗中,作者有意回避自己与道士二人身分地位的悬殊,把相互的关系描写为朋友间的交往,目的就是暂时躲开官场中尔虞我诈、相互欺瞒的氛围,以求得某种理想的人际关系的发现。这是一位正直文人久潜心底的意识的自然流露,并非是矫饰之语。在一个环境幽雅、远离尘世喧嚣的道观里游赏谈天,麻醉于宗教气氛之中,求得暂时的心理平衡,净化过分劳累的身心,体现了作者的一种心理祈向,与诗第一节所表现的内容相呼应,完整地奏出了全诗的主旋律。
第四节从“默求诗句为相答”开始,到“又随俗迹堕樊笼”结束,也是8句,此节结束全诗。作者没有忘记他高人一等的身分,当宫观道士求作者吟诗相赠时,作者乘酒兴挥笔疾书,写下了自认为“烟云满室动鬼神,不但为彼开盲聋”的诗句。宋代梅尧臣《答韩三子华、韩五持国、韩六玉汝见赠述》诗:“烟云写形象,葩卉咏青红。”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作者化用前人诗句,自我标榜,这其实也是一种被扭曲了的心灵的变态表现,用高自标置的方式掩盖个人自我价值难以实现的悲哀。”笑谈人境两相称,此会讵与寻常同”,故作达观的词语后面仍是一种莫名的空虚,结束二句“却愁归去到尘世,又随俗迹堕樊笼”终于透露了这一消息。晋代陶潜《归田园居》:“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作者反用陶诗,将尘世看作是羁系人身的樊笼,视为畏途。但是在出世与入世的心理冲突中,作者所偏爱的仍是入世一途,退隐之志并不构成他的主体意识。这也正是那些不满官场黑暗而又难以自我解脱的古代文人的共同心态。
这首《过长春宫》风格奇丽,脉络分明,意态潇洒,音调铿锵,顾嗣立《元诗选》小传评他的诗“风致潇洒,亦在元和、长庆间也”,读此诗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