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晖上人修净室引

2019-05-27 可可诗词网-佛道圣经文学 https://www.kekeshici.com

        

袁宏道


        净寺有圣僧二,其一余不知名,亦不识面貌,每日以沉湎为工课。凡所得斗米尺布,尽以沽酒。酒酣,则拳两手相角,左胜则左手持杯饮,右亦如之。或指草束木椿,相对谩骂,或唱或哭,或作官府叱喝之声,或为皂隶,坐复跪,跪复坐,喧呼不达旦不休。室中一破灶,一折脚床,经年不见人,唯酒尽间出一募化而已。寺僧恶之甚,余独喜之,呼为酣圣。夜深无聊,尝与诸友穴窅窃听以为乐。
        其一即碧晖,其貌若老妪,儿童呼为碧婆。持具断荤,不饮酒,爱登山,虽猱宫鬼穴,务穷其胜,尝从余于天目白岳,以此知之。性喜收茶供宾客。听经三期,入西洞庭一,登天台二,涉潮音洞三。余尝戏谓晖,它时见阎罗,脚色甚好看,阎罗决定饶你。晖然之,以此一意行脚。虽其履历与酣圣大不相类,然身心轻快,无室无徒,颇亦同之。近日始有教之修净室,学坐禅者,余谓碧晖自此多事矣。
        昔余乡有一匠,箧中常贮数金,鳏居二十年,无日不饮酒酣歌,余作秀才时,与之为浪友。後因年饥,有讽其娶妻者,匠利其直少取之。不一二年,僬悴欲死,朝夕奔波,无糊口之策,始悔其妻之多也。
        碧晖,尔无以庵为若悔哉!晖攒眉曰:“是,是。然此诸檀越意也,晖不敢拂,敢告之居士长者,共乐成之。”虽然,晖若无庵,他日余辈过西湖,安得好茶?是可庵也夫,是可施也夫。

        
        这篇文章作于万历二十五年(1597),当时袁宏道刚刚辞去吴县县令的官职。从二月起,他便邀请了陶望龄兄弟、方子公、王静虚等好友,看花西湖,访道天目,遍游吴越名山胜地,前后达四个月之久。沿途写下的许多诗歌、游记、杂著,都收在《解脱集》中,本文也是其中的一篇。碧晖上人是净慈寺的和尚,净慈寺在西湖边上,袁宏道喜爱这里的山水风光,也就熟悉了这里的僧人,所以碧晖上人建造静室、准备练习坐禅时,便求既有地位、又有文名的袁宏道为他作一篇序文。袁宏道也有所感触,于是借题发挥,痛快淋漓地抒写了他那种打碎一切羁绊、追求自由解放的强烈愿望。上人是对和尚的尊称;引是一种文体名,“大略如序而稍为短简”(徐师曾《文体明辨》)。
        为了更好地理解这篇文章的含意,这里需要先谈谈袁宏道辞官的原因。袁宏道辞官的态度是相当坚决的,为了辞去吴县县令的官职,他曾先后七次上书。先是以庶母詹氏病重和自己体弱多病为由,要求辞官还乡,两次遭拒后,又请求改任不理政务的教职。后来干脆托病躺倒不干,闭门不视事数月,又将“妻孥行李,移至前途,单身在宅,专候命下”,这才被准予辞去县令,改任教职。袁宏道这年刚三十岁,虽然有过一些病,但无关紧要,否则他就不可能在辞官后到处游山玩水。透过他在吴县任上写下的各种文章,我们不难发现,他辞官的主要原因,是他从实践中更加看清了官场的黑暗,假道学的虚伪。他不愿同恶势力同污合流,不愿俯首折腰听任摆布,一心要打破重重枷锁,追求个性的自由解放。他说,“公庭私室,非套则謏”,(《王以明》)“宦海风涛顷刻万状”,(《孙太府》)“吏道如网,世法如炭”。(《徐渔浦》)因此,他“见乌纱如粪箕,青袍类败网,角带似老囚长枷”,深感“在官一日,一日活地狱也,人亦何为,而乐地狱也哉?”(《罗郢南》)“身非木石,安能长日折腰俯首,去所好而从所恶”?(《兰泽云津叔》)在这种情况下,他“去志已如离弓之箭,入海之水,出岭之云,落地之雪矣”。(《诸学博》)所以辞官之后,他的心情无比轻松愉快:“掷却进贤冠,作西湖荡子,如初出阿鼻,乍升兜率,情景不可名状,自今以往,守定丘壑,割断区缘,再不小草人世矣,快哉!” (《张幼于》)枷锁终于打碎了,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解脱感,从此再不愿受任何束缚,这正是本文所表达的主题思想。
        这篇文章名为《碧晖上人修静室引》,却对修静室这件事着墨甚少。文章的第一段,写的是净慈寺里另一位和尚,要说作者对他熟悉,却连他的姓名、甚至面貌都不大清楚,然而作者的心却是与之相通的。这位和尚生性古怪,每日沉湎于酒,长醉几无醒时,他既不诵经,又不理财,也不与人往来,醉话连篇,丑态百出,所以寺里的和尚都非常厌恶他,对于这样一个穷困潦倒、长醉不醒的和尚,作者却偏偏十分敬重,把他看作净慈寺里的两位“圣僧”之一,呼之曰 “酣圣”,这是为什么呢?联系上文讲过的这一时期作者的思想变化,我们就不难看出,这是因为“酣圣”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束缚。他既已出家为僧,自然不受世俗的束缚; 身为和尚又不肯受佛教戒律的束缚。他看不惯世人的争名夺利,尔虞吾诈,看不惯官府作威作福,在他眼里,这一节都和他酒后的游戏狂言一样。唐代大诗人李白曾说: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他正是通过饮酒忘记了世俗的一切烦恼,走上超脱的大道。这样一个无拘无束的自由人自然可以称作圣人。正是这种不受一切约束、任性适意的精神,引起了袁宏道的共鸣,所以他才引以为己类,大加赞颂。
        文章的第二段,才介绍净室的主人碧晖,他的状貌和为人都与 “酣圣”迥然不同。“酣圣”整日胡言乱语,举止狂放;碧晖则面目慈祥,和善可亲,孩子们都叫他碧婆婆。“酣圣”不守戒律,碧晖则不吃肉,不喝酒,“酣圣”除了募钱买酒从不出门;碧晖却爱好登山,腿脚又十分麻利,纵然是猿猱鬼怪住的地方他都要去探看个究竟。登山又是碧晖和作者的共同爱好,他们曾一起攀登过天目山和白岳山,朝拜过天目山的三祖师塔。“酣圣”从不诵佛听经,碧晖却到处求师学法,曾经先后到西洞庭、天台山和潮音洞听经。“酣圣”不与人往来; 碧晖则热情好客,交游颇广。然而作者认为所有这些不同都是外在的、表面的。因而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这两人在本质上有相通之处,那就是 “身心轻快,无室无徒”。这种不受约束、任性适意的精神,正是作者最看重的东西。正因为如此,当作者得知碧晖听信了一些人的劝告,准备修个净室,学习坐禅的时候,他认为这实在是 “多事”之举。因为这样一来,碧晖便作茧自缚,失掉了他那种 “身心轻快,无室无徒”的自由。作者受尽了官场束缚之苦,刚刚脱身获得自由,所以对此感触尤深。这一段,既点出了碧晖上人修净室的正题,又通过碧晖与 “酣圣” 的对比,进一步引深主题。在作者看来,一切可能束缚人的身心的东西,均属于 “多事”之举,没有什么事情比身心的自由与解放更重要的了。这种想法,显然是不切实际的,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对于冲破封建教条的束缚,却是有一定进步意义的。净室指清静之室; 坐禅是佛教语,谓静坐息虑,凝心参究。
        写到这里,作者冲破一切束缚的思想本来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但他仍觉得意犹未尽,于是在文章的第三段又举出故乡一位匠人的事例,说明自由的可贵。这位匠人是个老鳏夫,多年来过惯了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每日饮酒酣歌,好不轻松自在。他虽然没有出家为僧,却和碧晖一样轻松自在,和 “酣圣” 一样沉湎酒醪,他们都是“身心轻快,无室无徒”的自由人。袁宏道年轻时,常与他一起饮宴漫游,可见秉性脾气还是比较相投的。这位匠人本来可以一直过这种任性适意的舒坦日子,可他后来却因为贪图便宜,违心地娶了一个老婆。这一来,他无异于给自己戴了一副枷锁,从此失去了自由,每天从早到晚都得为养家糊口到处奔波,累得死去活来。当然我们也不要产生误会,以为袁宏道反对人们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他完全不是这个意思,他自己就娶过一妻三妾,生有二子二女。他的主张的核心,是人应该任心适意,不要去做违反本心的事。这就和他认为碧晖上人修静室是 “多事”一样,并不是他不信佛教,而是认为碧晖生性好动,喜登山,好宾客,如果关起门来学坐禅,就束缚了身心的自由。也像他认为 “酣圣”通过饮酒忘却了世俗的一切烦恼,获得了身心解脱一样,如果硬要他戒酒断荤,只能使他失去自由。
        最后一段,作者文笔一转,又回到了碧晖上人修净室的本题。既然是为碧晖上人修静室作引,当然不能完全否定这件事。所以他只是劝碧晖说,你可不要因为修筑净室而日后后悔。这句话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它既与前三段的意思紧密衔接,又通过碧晖的回答引出了另一层意思:净室还是有修建的道理。从碧晖的角度来看,这是“诸檀越”也就是各位施主们的一片心意,他不便违背。从作者的角度来看,碧晖修建这么个栖身处,日后作者来西湖游玩时,也有个喝茶歇息的好地方,岂不是好事一桩?这个结尾,既与作者那种任性适意的生活态度没有矛盾,又圆满地回答了本题,笔调也十分轻松自然。
        本文所表现的袁宏道这种追求自由解放的思想,充分反映了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的特点。从明代中叶开始,随着经济的发展,商业的兴盛,思想界也发生了一场巨大的变化。长期以来,人们尊奉程、朱理学,不敢越雷池一步。这时则有王守仁提出的“求理于吾心”的知行合一说,接着相继出现了一批敢于革新的思想家,从姚江学派到泰州学派,影响越来越大。特别是袁宏道早年师事过的李贽,性格倨傲而倔强,思想解放而大胆,他那种蔑视一切清规戒律、打破一切腐朽成见的思想,对袁宏道的影响尤其深刻。袁宏道在生活中厌恶官场,放情山水;在文学创作中反对因袭模拟,主张抒写性灵,取法自然;乃至对待佛教也强调“圆融无碍”,“随根说法”,而不必过于拘泥于教条形迹,都与此有着密切的关系。本文通过对“酣圣”、碧晖这两位“圣僧”的描写,也反映了他对佛教的这种看法。正如他在《德山暑谈》中所说:“诸经佛典,乃应病施药,无病不药,三乘不过药语,那有定理?故我所谓无理,乃无一定之理容你思议者。人惟执着道理,东也有碍,西也有碍,便不能出脱矣。”“酣圣”也好,碧晖也好,都不拘泥于形迹,都是超脱的,佛教就应该使人获得自由和超脱。任访秋先生在《袁中郎研究》中指出,袁宏道“从庄周得到了解放,从释迦得到了自由”,讲得十分恰当。
        这篇文章在写作技巧方面也有两个突出特点。一是善于用生动精练的语言刻画人物。文中所写的“酣圣”、碧晖和匠人,着墨都不多,却都有鲜明的性格特点,使人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对“酣圣”的醉态写得尤为生动:“酒酣,则拳两手相角,左胜则左手持杯饮,右亦如之。或指草束林椿,相对谩骂,或唱或哭,或作官府叱喝之声,或为皂隶,坐复跪,跪复坐,喧呼不达旦不休。”这些特别的动作的言语,写出了一个与众不同的醉汉:说他醉吧,他对胜负、尊卑却分得那么清楚;说他清醒吧,又分明是醉话连篇,丑态百出。碧晖也是这样,“貌若老妪,儿童呼为碧婆”,仅此两句,就生动地写出了他和善的外貌和温顺的性格。二是善于通过生动具体的事例来说明抽象的道理。前三段所写的三个人的事例,不同的角度说明了个性的自由与解放何等可贵。“酣圣”在沉醉中获得了精神上的自由与解脱,所以尽管他整天胡言乱语,惹得众人讨厌,他仍然不愧为“圣僧”。碧晖和善可亲,醉心于山水之乐,“身心轻快,无室无徒,”也是一个精神上不受任何束缚的人。匠人因娶妻而丧失自由,则从反面说明了同样的道理。如此一唱三叹,层层深入,把抽象的道理讲得极为明白透彻,使人容易接受。总之,文章写得生动活泼,轻松自如,这也是袁宏道散文的一个共同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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