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

2022-08-22 可可诗词网-佛道圣经文学 https://www.kekeshici.com

        

李复言


        张老者,扬州六合人,园叟也。其邻有韦恕者,梁天监中自扬州曹掾秩满而来,长女既笄,召里中媒媪,令访良才。张老闻之,喜而候媒于韦门。媪出,张老固延入,且备酒食。酒阑,谓媪曰:“闻韦氏有女,将适人,求良才于媪,有之乎?”曰:“然。”曰:“某诚衰迈,灌园之业,亦可衣食,幸为求之。事成厚谢。”媪大骂而去。他日又邀媪,媪曰:叟何不自度,岂有衣冠子女,肯嫁园叟耶?此家诚贫,士大夫家之敌者不少。顾叟非匹,吾安能为叟一杯酒,乃取辱于韦氏!”叟固曰:“强为我一言之。言不从,即吾命也。”媪不得已,冒责而入言之。韦氏大怒曰:“媪以我贫,轻我乃如是!且韦家焉有此事,况园叟何人,敢发此议!叟固不足责,媪何无别之甚耶?”媪曰:“诚非所宜言,为叟所逼,不得不达其意。”韦怒曰:“为吾报之,今日内得五百缗则可。”媪出,以告张老,乃曰:“诺。”未几,车载纳于韦氏。诸韦大惊曰:“前言戏之耳。且此翁为园,何以致此?吾度其必无而言之。今不移时而钱到,当如之何?”乃使人潜候其女,女亦不恨。乃曰:“此固命乎!”遂许之。
        张老既娶韦氏,园业不废,负秽锄地,鬻蔬不辍。其妻躬执爨濯,了无愧色。亲戚恶之,亦不能止。数年,中外之有识者,责恕曰;“君家诚贫,乡里岂无贫子弟,奈何以女妻园叟?既弃之,何不令远去也?”他日,恕置酒召女及张老,微露其意。张老起曰:“所以不即去者,恐有留恋,今既相厌,去亦何难。某王屋山下有一小庄,明旦且归耳。”天将晓,来别韦氏:“他岁相思,可令大兄往天坛山南相访。”遂令妻骑驴戴笠,张老策杖相随而去,绝无消息。
        后数年,恕念其女,以为蓬头垢面,不可识也。令长男义方访之。到天坛山南,适遇一昆仑奴,驾黄牛耕田。问曰:“此有张老庄否?”昆仑投杖拜曰:“大郎子,何久不来?庄去此甚近,某当前引。”遂与俱东去。初上一山,山下有水,过水,延绵凡十余处,景色渐异,不与人间同。忽下一山,见水北朱户甲第,楼阁参差,花大繁荣,烟云鲜媚,鸾鹤孔雀,徊翔其间,歌管嘹亮耳目。昆仑指曰:“此张家庄也。”韦惊骇不测。俄而及门,门有紫衣门吏,拜引入中厅。铺陈之物,目所未睹。异香氛氲,遍满崖谷。忽闻环珮之声渐近,二青衣出曰:“阿郎来。”次见十数青衣,容色绝代,相对而行,若有所引。俄见一人,戴远游冠,衣朱绡,曳朱履,徐出门。一青衣引韦前拜,仪状伟然,容色芳嫩。细视之,乃张老也。言曰:“人世劳苦,若在火中。身未清凉,愁焰又炽,固无斯须泰时。兄久客寄,何以自娱?贤妹略梳头,即当奉见。”因揖令坐。未几,一青衣来曰:“娘子已梳头毕。”遂引入,见妹于堂前。其堂沉香为梁,玳瑁占门,碧玉窗,珍珠箔,阶砌皆冷滑碧色,不辨其物。其妹服饰之盛,世间未见。略叙寒暄,问尊长而已。,意甚卤莽。有顷,进馔,精美芳馨,不可名状。食讫,馆韦于内厅。明日方晓,张老与韦生坐,忽有一青衣附耳而语,张老笑曰:“宅中有客,安得暮归。”因曰:“小妹暂欲游蓬莱山,贤妹亦当去,然未暮即归。兄但憩此。”张老揖而入。俄而五云起于中庭,鸾凤飞翔,丝竹并作。张老及妹各乘一凤,余从乘鹤者数十人,渐上空中,正东而去。望之已没,犹隐隐有音乐之声。韦君在后,小青衣供侍甚谨。迨暮,稍闻笙簧之音,倏忽复到,乃下于庭。张老与妻见韦曰:“独居太寂寞。然此地神仙之府,非俗人得游,以兄宿命,合得到此。然亦不可久居,明日当奉别耳。”及时,妹复出别兄,殷勤传语父母而已。张老曰:“人世遐远,不及作书。”奉金二十镒,并与一故席帽,曰:“兄若无钱,可于扬州北邸卖药王老家取一千万贯,持此为信。”遂别。复令昆仑奴送出,却到天坛,昆仑奴拜别而去。
        韦自荷金而归,其家惊讶,问之,或以为神仙,或以为妖妄,不知所谓。五六年间,金尽,欲取王老钱,复疑其妄。或曰: “取尔许钱,不持一字,此帽安足信。”既而困极,其家强逼之,曰: “必不得钱,庸何伤。”乃往扬州,入北邸,而王老者,方当肆陈药。韦前曰: “叟何姓?”曰: “姓王。”韦曰: “张老令取钱千万,持此席帽为信。”王老曰: “钱即实有,帽是乎?”韦前曰: “叟可验之,岂不识耶?”王老未语,有小女自青布帏中出,曰: “张老尝过,令缝帽顶,其时无皂线,以红线缝之。线色手踪,皆可自验。”因取看之,果是也。遂得钱,载而归,乃信真神仙也。
        其家又思女,复遣义方往天坛山南寻之。到即千山万水,不复有路。时逢樵人,亦无知张老庄者,悲思浩然而归。举家以为仙俗路殊,无相见期。又寻王老,亦去矣。复数年,义方偶游扬州,闲行北邸前,忽见张老昆仑奴前拜曰:“大郎家中何如?娘子虽不得归,如日侍左右,家中事无巨细,莫不知之。”因出怀中金十斤以奉,曰:“娘子令送与大郎君。阿郎与王老会饮于此酒家。大郎且坐,昆仑当入报。”义方坐于酒旗下,日暮不见出,乃入观之。饮者满坐,坐上并无二老,亦无昆仑。取金视之,乃真金也。惊叹而归,又以供数年之食。后不复知张老所在。
        贞元进士李公者,知盐铁院,闻从事韩准太和初与甥侄语怪,命余纂而录之。

        
        明王世贞 《题八仙像后》云: “八仙者,钟离、李、吕、张、蓝、韩、曹、何也。不知其会所由始,亦不知其画所由始。”其所谓“张”,即张果老,元人曾画张果像一轴。八仙之一张果老倒骑毛驴云游天下,能使人死而复生,他的一派仙风道骨,千百年来家喻户晓。
        张果者,唐玄宗时人,隐于中条山。道号通玄先生。他的事迹最早见于刘肃做《大唐新语》卷十《隐逸篇》,后唐郑处晦《明皇杂录》又有载。《太平广记》卷10全袭其文。在《旧唐书》及《新唐书》中皆列入方士传。贞观十一年(637)唐太宗李世民宣布尊崇道教,到了风流天子唐玄宗李隆基那里,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他请道士李含光向太上老君转告:“朕志求道要,缅想真仙。”(《全唐文》卷36唐玄宗 《命李含光奉词诣坛陈谢敕》)唐玄宗非常尊崇张果老。据《独异志·卷下》载:“玄宗问道士叶静能:‘果老何人?’静能答曰: ‘臣即知之,然臣言讫即死,臣不敢言。若陛下免冠跣足救臣,臣即能活。’帝许之。静能曰: ‘此混沌初分白蝙蝠精。’ 言讫,七孔血流,偃卧于地。唐玄遽往,果老徐曰: ‘此小儿多口过,不谪之,败天地间事耳。’帝哀恳久之,果老以水噀其面,复生。”据 《云笈七签》卷113说: 他在唐玄宗面前“累试仙术,不可穷纪”。唐玄宗屡屡 “问以道枢”,张果老称自己是“羲皇上人”、“尽会宗极”,被唐明皇封为 “银青光禄大夫。”
        唐人崇尚道教,不仅皇帝和封建法治给道教以特殊的优渥地位。而且整个大夫阶层也形成追仙求道的风气,初唐四杰除骆宾王外,都有想往道教的诗歌,陈子昂曾吟道:“携手登白日,远游戏赤城;低昂玄鹤舞,断续彩云生……”(《全唐诗》卷83)大诗人李白对神仙的生活就更心驰神往了: “余尝学道穷冥筌,梦中往往游仙山。” (《下途归石门旧居》) 在民间唐代道教的流传也如火如荼,这一方面有上层统治者的提倡,另一方面民间本来就有浓厚的迷信气氛,在鬼神迷信和求生畏死的心理驱使下,信道者甚众。就是在这种氛围下,张果老被奉上“八仙”的宝座,也出现了以以张果老的故事为题材的文学创作,其中李复言的 《续玄怪录》 中的《张老》是广为人知的一篇小说。
        小说的主人公张果老是一位具有仙风道骨的非凡人物。在故事的开端,他只是“扬州六合县园叟”,而当他携妻离开韦氏家后,竟变为“戴远游冠、衣朱绡、曳朱履”的仙翁:“仪状伟然,容色芳嫩。”这种“换凡骨为仙体,变萱草做松桧”的外貌描写,表现这位道家仙人生理上的永恒。南朝梁时陶弘景的《养性延命录》说:“若能游心虚静、息虑无为……则百年耆寿,是常分也。”张果老所体现出来的超俗脱凡的心境正表现出道士高雅闲逸的生活情趣。但是,这位具有仙风道骨的人物并没有像佛教徒那样出世,他云游四海,思凡随俗,做了卑微低贱的园叟,可又偏偏蔑视权贵,执意攀姻于高门韦氏之秀女,韦氏嘲弄他说:“日内得五百缗即可。”企图羞辱他,不料,他马上就“车载五十万钱”送于韦门,羞辱了韦氏,韦氏不得不嫁女。当韦氏厌恶他后,他携妻“骑驴戴笠,”飘然而去,不知所往。在这里,张果老的俊逸潇洒的姿态与信守许诺的举止和韦氏的粗鄙凡俗形成鲜明强烈的对照,作者赞扬张果老蔑视凡俗,刚直清介的心胸。尔后,当韦氏穷途潦倒时,张老“取一千万”接济,他手出巨额,却不要酬报,而是让卖药的王老家交给韦氏之男义方,义方再访时,却“不复有路。”这表现出张果老抑富济贫,不思图报的品质。经过作者笔下的勾勒,一位视富贵如浮云,挥金钱如流水的仙翁活脱生动地出现在读者面前。
        在这里,从心理上的清静恬淡到生活情趣的清高脱俗构成了张果老的人生哲理和行为模式。为此,作者有意地安排了一个人间绝无的环境;张果老居于张老庄,张老庄位于昆仑山上,昆仑山是东王公、西王母等群仙荟萃的地方;“初上一山,山下有水,过水连绵凡十余处,景色渐异,不与人间同。忽下一山,其水北朱户甲第,楼阁参差,花木繁荣,烟云鲜媚,鸾鹤孔雀,徊翔其间,歌管嘹亮耳目。”寥寥数笔,读者就可以想象那色彩斑斓,令人飘然欲仙、悠然神往的景象了。再有一处写张老及妻游蓬莱:“俄而五云起于庭中,鸾凤飞翔,丝竹并作。张老及妹,各乘一凤,余从乘鹤者十数人、渐上空中,正东而去。望之已没,犹隐隐闻音乐之声。”昆仑、蓬莱、鸾凤、仙乐、神泉等组成一幅和谐的图画,成为人们心目中长生不死、遂遥自在、神奇瑰丽的世界。作者借张老之口对人间的世俗的观念进行了否定:“人世劳苦,若在火中。身未清凉,愁焰又炽,而无斯须泰”。在对张果老人生哲学的肯定和对凡俗尘世的否定中虽然蕴含着道教观念,但是在当时社会里在一定程度上符合劳动人民的理想愿望。
        在艺术上,《张老》这篇小说和其他的八仙小说一样,充满了离奇的幻想。小说巧妙地将天上人间、仙境尘世,这迥然不同的世界揉合在一起,使文章在铺述张扬中,显示出一个变幻莫测、神奇缥缈的世界。这个世界不仅显示出仙人的无边法力。而且使读者感到变化多端,饶有趣味,具有强大的艺术生命力。
        后世根据《张老》这篇小说再创作的作品有:《古今小说》卷32《张果老种瓜娶文女》、明代中叶后的小说《东游记》 (亦称《上洞八仙传》),清初李玉著传奇剧《太平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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