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公平上仙
李复言
洪州高安县尉辛公平、吉州庐陵县尉成士廉,同居泗州下邳县。于无和末偕赴调集,乘雨入洛西榆林店。掌店人甚贫,待宾之具莫不尘秽,独一床似洁,有一步客先憩于上矣。主人率皆重车马而轻徒步,辛、成之来也,乃遂步客于他床。客倦起于床而回顾。公平谓主人曰:“客之贤不肖不在车徒,安知步客非长者?以吾有一仆一马而烦动乎?”因谓步客曰:“请公不起,仆就□□矣。”客曰:“不敢。”遂复就寝。深夜,二人饮酒食肉。私曰:“我钦之之言,彼固德我。我今或召之,未恶也。”公平高声曰:“有少酒肉,能相从否?”一召而来,乃绿衣吏也。问其姓名,曰:“王臻。”言词亮达,辨不可及。二人益狎之。酒阑,公平曰: “人皆自天生,万物唯我最灵,儒书亦谓人为生灵。来日所食便不能知,此安得为灵乎?”臻曰:“步走能知之,夫人生一言一憩之会,无非前定。来日必食于磁涧王氏,致饭疏而多品。宿于新安赵氏,得肝美耳。臻以徒步不可昼随,而夜可会耳。君或不弃,敢附光末。”
末明,步客前去。二人及磁涧逆旅,问其姓,曰:“王。”中堂方馔僧,得僧之余悉奉客,故蔬而多品。到新安,店叟召之者十数,意皆不往。试入一家,问其姓,曰: “赵。”将食,果有肝美。二人相顾方笑,而臻适入。执其手曰:“圣人矣。”礼钦甚笃。宵会晨分,期将来之事,莫不中的。
行次阌乡,臻曰: “二君固明智之者,识臻何为者?”曰: “博文多艺,隐遁之客也。”曰: “非也,固不识。我乃阴吏之迎驾者。”曰:“天子上仙,可单使迎乎?”曰: “是何言欤?甲马五百,将军一人,臻乃军之籍吏耳。”曰: “其徒安在?”曰: “左右前后。今臻何所以奉白者?来日金天置宴,谋少酒食奉遗,请华阴相待。”黄昏,臻乘马引仆,携羊豕各半,酒数斗来。曰: “此人间之物,幸无疑也。”言讫而去。其酒肉肥浓之极。过于华阴,聚散如初。
宿灞上,臻曰: “此行乃人世不测者也,幸君能一观。”成公曰: “何独弃我?”曰:“神祗尚侮人之衰也,君命稍薄,故不可耳,非敢不均其分也。入城当舍于开化坊西门北壁上第二板门王家,可直造焉。辛君初五更立灞西古槐下。”及期,辛步往灞西,见旋风卷尘,逦迤而去。到古槐,立未定,忽有风来扑林。转所间,一旗甲马立于其前。王臻者乘且牵,呼臻速登。既乘,观焉,前后戈甲塞路。臻引辛谒大将军。将军者,丈余,貌甚伟。揖公平曰: “闻君有广钦之心,诚推此心于天下,鬼神者且不敢侮,况人乎?”谓臻曰: “君既召来,宜尽王人之分。遂同行。入通化门及诸街铺,各有吏士迎拜。次天门街,有紫吏若供顿者。曰: “人多,并下不得,请逐近配分。”将军许之。于是分兵五处,独将军与亲卫馆于颜鲁公庙。既入坊,颜氏之先裾而来,若迎者,遂入舍。臻与公平止西廓幕次。肴馔馨香,味穷海陆。其有令公平食之者,有令不食者。臻曰:“阳司授官,皆禀阴命。臻感二君也。捡选事据籍诚当驳放,君仅得一官耳。臻求名加等,吏曹见许矣。”
居数日,将军曰: “时限向尽,在于道场,万神护跸,无许奉迎,如何?”臻曰:“牒府请夜宴,宴时腥羶,众神自许即可矣。”遂行牒。牒去,逡巡得报曰:“已敕备夜宴。”于是部管兵马,戌时进入光范及诸门,门吏皆立拜。宣政殿下马,兵三百余人步,将军金甲仗铖来立于所宴殿下,五十人从。卒环殿露兵,若备非常者。殿上歌舞方欢,俳优赞咏。灯烛荧煌,丝竹并作。俄而三更四点,有一人多髯而长,碧衫皂裤,以红为褾。又以紫縠画红蚬为帔,结于两肩右腋之间,垂两端于背。冠皮冠,非虎非豹,饰以红罽。其状可畏,忽不知其所来。执金匕首,长尺余,拱于将军之前,延声曰: “时到矣!”将军频眉揖之,唯而走。自西厢历阶而上,当御座后,跪以献上。既而左右纷纭,上头眩。音乐骤散,扶入西阁,久之未出。将军曰: “升云之期难违顷刻,上既命驾,何不遂行?”对曰: “上澡身,否然可以即路。”遽闻具浴之声。三更,上御碧玉舆,青衣士六,衣上皆画龙凤,肩升下殿。将军揖,介胄之士无拜。因慰问以:“人间纷挐,万机劳苦;淫声荡耳,妖色感心。清真之怀,得复存否?”上曰:“心非金石,见之能无少乱!今已舍离,固亦释然。”将军笑之,遂步从,环殿引翼而出。自内阁及诸门,吏莫不呜咽群辞,或收血捧舆不忍去者。过宣政殿,二百骑引,三百骑从,如风如雷,飒然东去。出望仙门,将军乃敕臻送公平。遂勒马离队,不觉足已到一板门前。臻曰:“此开化王家宅,成君所止也。仙驭已远。不能从容,为臻多谢成君。”牵辔扬鞭,忽不复见,公平扣门一声,有人应者,果成君也。密不敢泄,更数月,方有攀髯之泣。
来年,公平授扬州江都县簿,士廉授兖州瑕丘县丞,皆如其言。元和初,李生畴昔宰彭城,而公平之子忝徐州军事,得以详闻,故书其实,以警道途之傲者。
本篇选自唐李复言撰《续玄怪录》。
佛、道两教在唐代都很炽盛。佛教到唐代各种宗派已经建立。为了麻醉人民,各派都希望缩短人们与佛之间的矩离,宣扬人人都有佛性,顿悟可以成佛。由于统治者的提倡,道教也很盛。他们把李耳——老子奉为祖先,因而给李氏政权蒙上了神秘的宗教色彩。在佛、道两教斗争、发展的过程中,为争夺信徒,在宗教思想上,出现了相互渗透的现象。
《辛公平上仙》正是在主要反映道教思想的同时,也掺入了佛教的影响。
作品着力宣扬平等思想,这无疑是阶级社会中作者的理想。是“人人可以顿悟成佛”,“个个可以得道成仙”的宗教思想的反映。当店主人想把徒步的客人从干净的床上赶走,让床位给辛公平时,作者借辛公平之口提出:“客贤不肖不在车徒,安知步客非长者,以吾有一仆一马而烦动乎?”他认为,贤与不贤不在于骑马还是徒步。这就对现实中的尊卑贵贱提出疑问,申明了作者对平等的看法。辛公平的这种思想得到了神将的赞许:“闻君有广钦之心,诚推此心于天下,鬼神者且不敢侮,况人乎?”作品中,不仅要求人的平等,也达到人与神的平等。辛公平请神吏王臻酒肉,王臻回赠的更丰盛。辛公平仅仅是请王臻不要离开干净的床铺,而到仙界却得到了极为隆重的接待。这种人与神之间的和谐平等,是作者对现实社会不平等现象的逃避,是对理想社会的向往。在幻想的仙界使灵魂得到了暂时的安慰。由于佛道平等思想的虚妄,所以在现实中这种希冀虽然强烈,却显得十分软弱无力。当王臻邀请辛公平到仙界,去一观“人世不测”之事时,成士廉问:“何独弃我?”王臻的回答耐人寻味:“神祇尚侮人之衰也,君命稍薄,故不可耳,非敢不均其分也。”神祇也“侮人之衰”者,连神吏王臻也不敢违拗而“均其分”,那么“命稍薄”者只好自认晦气了。这与“有广钦之心”,“鬼神者且不敢侮”是对立的。这里,使作者的平等思想受到了不可逆转的强大阻碍,无可奈何的矛盾心理使他无以自解。
佛教的因果报应,因缘前定的宿命思想,在作品中也有强烈反映。这种因缘前定的宿命观点,一方面让人听任命运的摆布,一方面把希望寄托于来世,确是消磨人的斗争意志的腐蚀剂。不仅如此,作品体现的佛教善有善报的劝善思想,又给这种腐蚀剂加入麻醉的成份。辛公平、成士廉因有“广钦心”,感动了神吏,使本来应该遭驳放贬官的命运,变成了“求加等”,并得到了吏曹的批准。似乎广结善缘真的可以改变现实命运。这里,在讲积善、讲因德果报的同时,也曲折地映射出唐代科举制度的弊端。唐朝开科取士,是世称开明、严格的,公平的。辛公平、成士廉就因侥幸遇上神吏,而得到了官职。不能不让人对取士的公正产生怀疑。
王臻的形象,集佛道两家的特点于一身,兼而有之。从迎驾升仙的使命的角度看,他是道教的仙官,迎接新神仙升界的使者。从皇帝毙命的过程看,他又是佛教中赴阳间索命的阴吏,为阴司勾魂的鬼使。他能通神将,主持道教皇帝升仙界的仪仗;也能通佛教的阴曹,为辛、成二人通融加官。这个人物,是佛道两教形象融合的代表。与《续玄怪录》全书较多地表现佛道两家的思想特点是一致的。
《辛公平上仙》记叙了两个小官吏,县尉辛公平与成士廉赵调集的路上,因为他们待人宽厚,结识神仙籍吏,积善终究有报,赢得了神明护佑,得到了官职。读来曲折离奇,怪异迭出,引人入胜。
如果作者仅仅通过这篇志怪小说宣扬其佛道思想的话,还不足以显示这篇作品的真正价值。其更大的意义在于透过迷离的宗教的纱幕,向世人传递了一桩历史疑案的信息。试图形象具体地描绘一个皇帝被谋杀的全过程,记录一次宫廷政变的始末。据考,唐宪宗李纯是被宦官暗杀的。《旧唐书 ·宪宗纪》载: “元和十五年正月庚子)上崩于大明官之中和殿。时以暴崩,皆言内官陈弘志弑逆,史氏讳而不书。”此外,在王守澄、韦处厚等传中,也说为王守澄、陈弘志所弑,内宫秘之,只说是: “药发暴崩”。李复言所处的大和年间,正是宦官势力大盛的时代。作品中的元和末,与宪宗崩的元和十五年(820) 时间相合。这段史实除 《旧唐书》露出些许端倪外,没有任何文字记载。这篇小说是为宪宗李纯暴崩做注的唯一文字,也是唐代小说中仅有的敢于记载宦官杀皇帝的文字。它多少补充了史料不足的缺憾。
“上仙”,升天成仙、或登上仙界之意。辛公平只不过“上仙”数日后,又回到了人间,实则并未上仙。因作者不敢明确地指斥宦官弑君,不敢言明某皇帝上仙,所以把上仙的事转到辛公平身上,乍看使人莫名其妙,而透过历史的迷雾细谈,却是可以发现其中的蛛丝马迹。
皇帝的 “上仙”显然是被杀,或被迫自杀。作品写得扑朔迷离、生动细腻,宛然在目。而且繁简适度,疏密有致,层次结构鲜明。作品中,迎驾的神将和籍吏成了这次阴谋的策划和执行者,而辛公平则是这次谋杀的见证人。阴谋开始的 “设谋”最能说明这次行动的实质。因为要求皇帝上仙的时限就要到了,但由于 “万神护跸,无许奉迎”,无法接皇帝升天,怎么办? 于是臻想出一个“牒府请夜宴,宴时腥羶,众神自许”的计策。这里的 “腥羶”有以刀兵相胁,解去众神法力之意。紧接着“布兵”,在夜宴筹备的同时,开始了紧张的兵马部署:“于是部管兵马,戌时齐进入光范及诸门,门吏皆立拜。宣政殿下马,兵三百余人步,将军金甲仗钺来立于宴殿下,五十人从。卒环殿露兵,若备非常者。“阴森森,杀气腾腾的军事政变开始了。殿上的皇帝,歌舞方酣,浑然不觉,阴谋可谓周密。气氛紧张得如待发飞箭,弓圆弦满。“骤变”时刻终于来了。三更四点时分,一个有权势的神秘人物出现了,作者非常详细地介绍了此人的外貌,尤其是他的穿戴。因是远处看,所以只见此人“多髯而长”,但是他穿什么样的衣、裤、戴什么帽子,什么纹样的,如何穿在身上,用什么质料做花边,写得一清二楚。“其状可畏,忽不知其所来”几个字,把此人的神秘,可怖凶残,表现得淋漓尽致。他只说了三个字“时到矣!”将一把长尺余的金匕首交付将军,没有任何其他动作。而原来身高丈余,“貌甚伟”的将军,却“频眉揖之,唯而走”。在将军身上反射出此人的权力之大。使读者已经紧张的神经绷得更紧了。形势急转直下,“逼宫”正式开场。将军 “自西厢历阶而上,当御座后,跪而献上。” 匕首。这时,皇帝才骤然明白,一阵眩晕,被扶入西阁。看来,皇帝的被杀或自杀很费了一番周折,因为入西阁后,“久而未出”,在将军催促之后,又说要澡身沐浴,在仙凡之间长久的徘徊之后,终于没有逃脱厄运。在 “送驾”的描写里,作者着重写了将军与皇帝的对话。将军拜别皇帝,慰问说:“人间纷挐,万机劳苦;淫声荡耳,妖色惑心。清真之怀,得复存否?”表现出道教出世的清静无为思想,是作者对皇帝的指责,还是为皇帝的一种解脱?皇帝的回答显得十分无可奈何:“心非金石,见之能无少乱?今已舍离,固亦释然。”特别是群臣送别“吏莫不鸣咽群辞,或收血捧舆不忍去者。”又一次点出谋杀的事实。“鸣咽群辞”固然是儒家忠君思想的表现,也是在出世升仙与入世从俗之间的悲叹。这表现了作者在道教“出世”问题上的思想矛盾。入世从俗毕竟是美好的,值得留恋的。就连皇帝不是也发出“见之能无少乱”的慨叹吗?“升仙”一节,写得极有气势:“二百骑引,三百骑从,如风如雷,飒然东去。”飘逸、悲壮。
至此,作者通过设谋,布兵、骤变、逼宫、送驾、升仙一系列情节描写,生动传神地把皇帝“升仙”的过程表现出来。引起人们对现实中的皇帝殡天的联想,达到其影射现实的目的。
整篇作品,虽然用了四分之一的篇幅记述皇帝“上仙”的过程,但风格统一,文字优美,与六朝志怪小说大多粗陈梗概不同,《续玄怪录》中的作品,大多描写生动细腻,着力于抓住细节塑造形象,使读者窥见唐代小说在艺术上的进步和成就。
本篇是《续玄怪录》中唯一没有被收入《太平广记》的作品,很少其他版本可以互参,加上李复言有所忌讳,写得隐约其辞,文中有几处显得矛盾或不可解,再有传抄中出现的脱讹、误字,增加了阅读的困难。我们只能求其大旨,个别处只好存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