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航
裴 铏
长庆中,有裴航秀才,因下第游于鄂渚,谒故旧友人崔相国。值相国赠钱二十万,远挈归于京。因佣巨舟载于湘汉。
同载有樊夫人,乃国色也。言词问接,帷帐昵洽。航虽亲切,无计道达而会面焉。因赂侍妾袅烟而求达诗一章,曰:“同为胡越犹怀想,况遇天仙隔锦屏。倘若玉京朝会去,愿随鸾鹤入青云。”诗往,久而无答。航数诘袅烟。烟曰:“娘子见诗若不闻,如何?”航无计,因在道求名醖珍果而献之。夫人乃使袅烟召航相识。乃褰帷,而玉莹光寒,花明丽景,云低鬟鬓,月淡修眉,举止烟霞外人,肯与尘俗为偶。航再拜揖,愕眙离久之。夫人曰:“妾有夫在汉南,将欲弃官而幽栖岩谷,召某一诀耳。”深哀草扰,虑不及期,岂更有情留盼他人,的不然耶?但喜与郎君同舟共济,无以谐谑为意耳。”航曰:“不敢。”饮讫而归。操比冰霜,不可干冒。夫人后使袅烟持诗一章,曰:“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航览之,空愧佩而已,然亦不能洞达诗之旨趣。后更不复见,但使袅烟达寒暄而已。遂抵襄汉,与使婢挈妆奁,不告辞而去。人不能知其所造。航遍求访之,灭迹匿形,竟无踪兆。
遂饰妆归辇下。经蓝桥驿侧近,因渴甚,遂下道求浆而饮。见茅屋三四间,低而复隘。有老妪缉麻苧。航揖之,求浆。妪咄曰:“云英,擎一瓯浆来,郎君要饮。”航讶之,忆樊夫人诗有云英之句,深不自会。俄于苇箔之下,出双玉手,捧恣。航接饮之,真玉液也。但觉异香氤郁,透于户外。因还瓯,遽揭箔,睹一女子,露裛琼英,春融雪彩,脸欺腻玉,鬓若浓云,娇而掩面蔽身,虽红兰之隐幽谷,不足比其芳丽也。航惊怛植足,而不能去。因白妪曰:“某仆马甚饥,愿憩于此,当厚答谢,幸无见阻。”妪曰:“任郎君自便。”
且遂饭仆秣马。良久,谓妪曰:“向睹小娘子,艳丽惊人,姿容擢世,所以踌蹰而不能适。愿纳厚礼而娶之,可乎?”妪曰:渠已许嫁一人,但时未就耳。我今老病;只有此女孙。昨有神仙遗灵丹一刀圭,但须玉杵臼,之百日,方可就吞,当得后天而老。君约取此女者,得玉杵臼,吾当与之也。其余金帛,吾无用处耳。”航拜谢曰:“愿以百日为期,必携杵臼而至,更无他许人。”妪曰:“然。”
航恨恨而去。及至京国,殊不以举事为意。但于坊曲闹市喧衢而高声访其玉杵臼,曾无影响。或遇朋友,若不相识,众言为狂人。数月余日,或遇一货玉老翁曰:“近得虢州药铺卞老书云:“‘有玉杵臼货之。’郎君恳求如此,此君吾当为书导达。”航愧荷珍重,果获杵臼。卞老曰:“非二百缗不可得。”航乃泻囊,兼货仆货马,方及其数。
遂步骤独挈而抵蓝桥。昔日妪大笑曰:“有如是信士乎?吾岂爱惜女子而不其劳哉。”女亦微笑曰:“虽然,更为吾药百日,方议姻好。”妪于襟带间解药,航即之。昼为而夜息。夜则妪收药臼于内室。航又闻药声,因窥之,有玉兔持杵臼,而雪光辉室,可鉴毫芒。于是航之意愈坚。
如此日足,妪持而吞之曰:“吾当入洞,而告姻戚为裴郎具帐帏。”遂挈女入山,谓航曰:“但少留此。”逡巡,车马仆隶,迎航而往。别见一大第连云,珠扉晃日,内有帐幄屏帏,珠翠珍玩,莫不臻至。愈如贵戚家焉。仙童侍女,引航入帐就礼讫。航拜妪悲泣感荷。妪曰:“裴郎自是清冷裴真人子孙,业当出世,不足深愧老妪也。”及引见诸宾,多神仙中人也。后有仙女,鬟髻霓衣,云是妻之姊耳。航拜讫,女曰:“裴郎不相识耶?”航曰:“昔非姻好,不醒拜侍。”女曰:“不忆鄂渚同舟回而抵襄汉乎?”航深惊怛,恳悃陈谢。后问左右,曰:“是小娘子之姊,云翘夫人,刘纲仙君之妻也,已是高真,为玉皇之女吏。”妪遂遣航将妻入玉峰洞中,琼楼珠室而居之,饵以绛雪琼英之丹,体性清虚,毛发绀绿,神化自在,超为上仙。
至太和中,友人卢颢遇之于蓝桥驿之西。因说得道之事。遂赠蓝田美玉十斤,紫府云丹一粒,叙话永日,使达书于亲爱。卢颢稽颡曰: “兄既得道,如何乞一言而教授?”航曰:“老子曰: ‘虚其心,实其腹。’今之人,心愈实,何由得道之理。”卢子懵然,而语之曰: “心多妄想,腹漏精溢,即虚实可知矣。凡人自有不死之术,还丹之方,但子未便可教,异日言之。”卢子知不可请,但终宴而去。后世人莫有遇者。
本篇选自晚唐小说家裴铏的小说集 《传奇》,亦被 《太平广记》卷50收入。
作者裴铏,号谷神子,唐僖宗时人,曾任静海军节度使高骈的佐吏、成都节度副使等职,是一位相当热衷于道教的神仙迷,著作有《传奇》,《道生旨》,多与仙道有关。裴铏之前,唐人小说尚无 “传奇”之名,裴铏始以 “传奇”为书名,后世遂称唐宋文言短篇小说为 “传奇”。
这是一篇描写人神结合的爱情故事。其引人入胜处,尤在蓝桥相会一段情节。作者生当唐末,局势动荡不安,人民生活疾苦,兼之在封建社会里婚姻不自由,有情人未必能成眷属。在这种残酷的现实面前,人们只能把理想寄托于虚幻的境界,正如席勒所说:“试图用美丽的理想去代替那不足的现实”(《席勒评传》),祈望自我陶醉,幻想脱离尘世,成仙得道,渴求获得恋爱自由,过幸福的日子。这两种心情的交织,就成为这篇故事所产生的根源。
主人公裴航是一个落第书生,因在蓝桥驿求桨,见云英而钟情,允诺老妪所提出的条件,不辞艰辛四处寻找玉杵臼,又遵命捣药百日,终偕良缘,裴航也因此得道成仙。这是一篇写得十分美丽的传记故事,它在后世流传很广,影响很大,成为流芳百世的爱情佳话。不仅 “蓝桥”一词逐渐成为男女相爱约会的象征,许多话本小说和戏曲,也都取材于它。如宋代官本杂剧 《裴航相遇乐》,元庾天钖的杂剧《裴航遇云英》,以及明代龙膺的 《蓝桥记》和杨之炯的 《玉杵记》等。宋元以来的小说创作中以此为题材的也不少,如 《绿窗新话》 中的 《裴航遇云英》、《醉翁谈录》 中的 《裴航遇云英于蓝桥》,明晁瑮《宝文堂书目》 中的 《蓝桥记》 等。
《裴航》的故事情节,围绕着裴航与云英在蓝桥相遇而展开。裴航原也是企图在仕途上求功名的一介书生。出场时,他 “下第游于鄂渚,谒故旧友人崔相国。”他从鄂渚回长安,小说虽未明确交待去干什么,但后文有“殊不以举事为意”句,究其初衷,似乎准备重涉文场,再试锋芒。这说明裴航原先也是抱有科举成名思想的文人中的一个,这也是当时的社会风尚。
唐代科举,进士最受重视。“大抵众科之目,进士尤贵。”( 《新唐诗·选举志》)进士在应试得官前后,狭邪冶游,征歌逐酒,是唐代上层社会的一种淫佚侈靡作风。孙棨《北里志序》说: “大中皇帝 (唐宣宗) 好儒术,特重科举。……故进士自此尤盛,旷古无俦。然率多膏梁子弟,平进岁不及三数人。由是仆马豪华,宴游崇侈”这种情形中唐已有,晚唐尤盛。可见,考中进士,攀结一门高门世族的婚姻,在官场上飞黄腾达,乃是世俗文人生活中追求的最高 “理想”。
然而,裴航却在蓝桥驿遇上云英之后,一见钟情,毅然摒弃时人孜孜以求的进士之梦,不计一切去追求这位贫家少女。云英最初露面时,没有表明她是超凡的仙妹。她居住在“蓝桥驿侧近”低而复隘的三间茅屋中。她的祖母也丝毫看不出是仙府老人,只是一位“缉麻苎”的贫穷老婆子。裴航爱上云英,并与之作婚姻之约,在当时面临着很痛惜的抉择,那就是放弃科举考试的原定计划,去访求人间稀见的玉杵臼,然后娶这位贫家女儿,终其一生。也正是在这一点上,裴航这个艺术形象才高出时流一筹,发出夺目光彩,使那些流于时尚、利欲熏心的世俗文人黯然失色。
在这篇小说创作中,作者有意渲染的道家消极无为的遁世思想是很明显的。裴铏是有名的道教徒,不仅他的诸多作品中屡屡出现有关道教的情节,而且从他仙气十足的道号“谷神子”中也可略见一斑。一般地说,唐代的哲学思想,是儒释道三教并重,而实际上儒学地位相当微弱,佛教、道教则非常盛行。佛道两家都是要人们出世,他们极力取消现实世界的客观性。他们的哲学思想从分析人的意识现象入手,用主现意识的幻象去说明和构造外部世界,从而证明外部世界的不真实。在这种虚构中,道教对那些亟需获得灵魂解放的人来说似乎比佛教更有吸引力。因为佛教说的是来世的美丽图案,太遥远了,而道教是现实人生的超渡,无需经过佛教地狱般的磨炼。《裴航》的审美追求正是把人物特征和宗教说教杂糅在生动鲜的艺术形象中,通过曲折动人的故事情节表现出来的。如果说《枕中记》、《南柯太守传》只是通过梦幻把功名富贵化为虚无,那么裴铏的《裴航》则是写了脱离梦境后的实实在在的人生现实。裴航科举落第,为纯真的爱情,“再不以举事为意”,终于得道成仙,从而使追名逐利的世俗观念得到净化和升华,表现了作者对人生形态的认识和追求,这也是小说透过宗迷雾而透出的闪光点。
鲁迅先生说,小说“至唐代而一变”,并指出“是时则有意为小说” (《中国小说史略·唐之传奇文(上)》)。这就是说,唐传奇作为独立的文学样式已经具有了相当成熟而完整的艺术特色,脱离了搜奇记轶的幼稚阶段,走上了独立发展的道路。这在《裴航》中表现得很突出。无论是典型人物的塑造,还是具有生活气息的细节描写,都达到相当完美的水准。
首先,在刻画人物形象时着重于表现人物的内在本质特征来显示人物的鲜明个性。裴航虽曾跻身于科举取仕的行列,但他和完全随波逐流的文人墨客毕竟不同。他有自己独到的追求,渴望幸福美满的婚姻,这在他遇见樊夫人时的倾心和追求云英时的全部献身体现得十分完美。当斐航在蓝桥驿道中,因渴求饮,一听到老妪喊“云英”,立即想起从鄂渚到襄汉舟中樊夫人诗中“云英”之句正无从索解。于是,乘还瓯之机,来一个“遽揭箔”。这个“遽”字,把裴航揭箔前的踌躇,压抑不住要看个究竟的愿望,最后下决心揭,整个步步进逼的心理过程,描绘得活灵活现,淋漓尽致。这是作者对生活已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和丰富的生活积淀,能够发现并且准确地把握人物的本质特征,已经开始比较自如地运用典型化作手段的结果。
其次,在塑造人物时把人物放在矛盾冲突中来显示人物情感发展的流程和心态层次的变化。裴航这个人物的美感是在他两种前途的选择中表现出来的。是继续混迹科举捞取功名,还是娶一个贫家少女碌碌一生,裴航毅然选择了后者,而后来得道成仙是他始料未及的。这篇小说还和其他这类题材的作品有所不同的地方在于:不是仙女有情于人间男子,而是人间的裴航主动追求对方,最后喜缔良缘。这就更具有人物的典型意义:在封建婚姻制度和唐代门阀制度的戕害下,受害者不仅是像霍小玉、李娃、任氏、崔莺莺等一系列女性,很多青年书生的爱情也受到了极大的压抑、亟需得到自由、解放。正如丹纳所说的那样:“艺术的目的是表现事物的主要特征,表现事物的某个突出而显著的属性。”(《艺术哲学》)。作者正是以这样的创作原则,而写出了裴航这样一个艺术形象。
最后,作者对云英这个人物也进行了十分精心的刻画。她和裴航相遇,裴航只是从老妪的呼喊中,才听到“云英”这个名字,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即使利用 “还瓯”之机“遽揭箔”,也被云英“娇而掩蔽身”,颇有些“千呼万唤始出来” 的艺术效果。“航惊怛植足,而不能去”,更衬托出云英 “露裛琼英,春融雪彩,脸欺腻玉,鬓若浓云” 的惊人美貌。作者在作品中对云英没有太多的直接描述,几乎都是利用裴航的所见所感表现的,实际上,这是把读者引到裴航的位置上,从裴航的角度来感受云英之美,唯其如此,云英的形象是活生生的,不是一幅毫无生气的平面仕女画。云英在作品中通篇只说了一句话,那就是裴航历尽千辛万苦送来玉杵臼时,微笑曰: “虽然,更为吾捣百日,方议姻好。”其间,一个未出阁的少女娇媚、天真、纯情的可爱状仿佛跃然纸上,不愧为唐传奇中不可多得的很有特女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