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园

第二十出山门

        (净上)
        〔仙吕点绛唇〕树木槎枒,峰峦如画,堪潇洒。呣!只是没有酒喝。闷杀洒家,烦恼倒有那天来大。
        削发被缁改旧装,杀人心性未全降。生平那晓经 和忏,吃饭穿衣是所长。洒家鲁智深,自从拜了 智真长老,剃度为僧,看看将近这么一载。俺想 往常间大碗的酒,大块肉,每日不离口。如今受 了什么五戒,弄得个身子瘪瘦,口内淡出鸟来, 如何捱得过这日子!我想就做了西天活佛,也没 有什么好处。嗄!俺不免离了这可厌山门,往山 下闲走一回,有何不可?呀!你看云遮峰岭,日 转山溪,那五台山好景致也!
        〔混江龙〕只见那朱垣碧瓦,梵王宫殿绝喧哗。郁苍苍虬松罨画。(笑介)咦咦!哈哈哈!听,听吱喳喳古树栖鸦。你看那伏的伏,起的起,斗新青,群峰相迓。那高的高,凹的凹,丛暗绿,万木交加。遥望着石楼山,雁门山,横冲霄汉;那青城宫,避暑宫,隐约云霞。这的是莲花涌定法王家,说什么袈裟披出千年话?好教俺悲今吊古,止不住忿恨嗟呀!
        (丑内白)卖酒吓!(净笑介)咦咦!哈哈哈!你 看那山底下有个卖酒的来了。吓,看他挑往那里 去卖。(下) (丑上)
        〔山歌〕九里山前作战子个场,牧童里个拾得旧刀枪。顺风吹动乌江里个水,好似虞姬别霸子个王。
        卖酒吓!卖酒吓! (净上)卖酒的,你好么? (丑)好个耶。师父好?(净)你好,你好! (笑 介)哈哈哈!歇歇去。(丑)挑上山来吃力得努, 歇歇再走。(净)卖酒的,你这两桶是好酒? (丑)好个耶。(净)挑往那里去卖?(丑)挑拉 山上去卖个。(净)敢是卖与那些和尚们吃的? (丑)弗是哟,卖拉个星做工个人吃个。(净)就 卖些与和尚们吃了何妨?(丑)动也动弗得!师 父,㕶弗晓得,我渠领老和尚个本钱,住老和尚 个房子;若卖个酒拉和尚吃子,老和尚晓得子, 立刻追本钱,赶出屋,还要顶香罚跪厾来! (净)嗄!老和尚这等利害?(丑)利害!利害! (净笑介)��好笑?㕶厾出家人是戒酒除荤个哟。 (净)哈哈哈! (丑)师父,笑��个?(净)卖酒 的。(丑)那哼? (净)
        〔油壶芦〕俺笑着那戒酒除荤闲嗑牙,做尽了真话靶。(丑)��个话靶?你们和尚只好吃点草根树皮,倒要吃起酒来。(净)他只道草根木叶味偏佳,全不想那济颠僧,他的酒肉可也全不怕。弥勒佛米汁贪非诈。(丑)个个济颠僧是金身罗汉,㕶啰里学得渠来?(净)偏要学他。(丑)啰里学得来介?(净)卖酒的,卖一桶与洒家吃了罢。(丑)弗卖个。(净)卖酒的,来。(丑)那哼?(净)咱囊头有衬钱。(丑)㕶有铜钱,也弗拉我心上。(净)现买你的不须赊。(丑)老和尚晓得子,要打要骂个。(净)那里管西堂首座迎头骂!(丑)酒没��好,你为什么要吃吓?(净)卖酒的。可不道解渴胜如茶?
        (丑)吓,口渴吓,山底下碧波清涧水厾,吃两 口就解子渴哉。(净)卖酒的,卖一桶与洒家吃 了罢。(丑)咳!弗卖!弗卖哉!有个都哈鲁苏! (净)不卖,挑了走!(丑)不走,到拉个搭住夜! (净)稀你娘的罕!(丑)见子娘个鬼!(净)吓!看他挑往那里去。(丑)卖酒吓卖酒!(净嗽介) (丑)阿呀!个意思弗许我拉个答走;山上是百 脚路呐,我就拉个答走。卖酒吓卖酒!(净上,嗽 介)(丑)鬼打墙哉!哙!师父!㕶到底要那哼 了! (净)卖酒的,你且歇下来。(丑)阿哟哟! 歇拉里哉,那道理?(净)卖酒的,你真个不卖? (丑)真个不卖。(净)你敢说三声不卖?(丑)弗 要说三声,三万三千由我说。弗卖!弗卖!真弗 卖! (净)呔! (拿桶吃完,丢,丑接,净又拿) (丑)阿呀! (净)卖酒的。(丑)那哼?(净)你 卖不卖?(丑)弗卖个。(净)不卖?(丑)弗卖。 (净)哈哈哈! (丑)阿呀呀! (净吃介,完,丢 桶,丑接) (丑)吃得干净! (净)好酒!好酒! (丑)师父,弗要去,酒钱来。(净)你方才说不 卖,如今又要酒钱?(丑)㕶既吃子酒,要酒钱 个哉那。(净)有。(丑)有,拿得来。(净)明 日到寺里来取。(丑)寺里和尚多得势,啰里来 寻㕶?今朝要个。(净)卖酒的,只算斋了僧,布 施与洒家吃了罢。(丑)只有豆腐面筋斋僧,啰 里有��酒肉斋僧个了?(净)你不知那酒肉斋僧, 功德最大。阿弥陀佛。(丑)弗相干!直头要厾! (净)若要酒钱,先吃俺一拳。(丑)对吓!酒吃 完哉,到要豁拳哉!师父,酒钱弗要哉,㕶张开 咀来,把来我看看。(净)哈哈!(丑)阿唷!通 阳沟个!(丑下)(净)打!打!打!哈哈!妙吓! 洒家正在枯渴之际,这两桶酒吃得俺好不爽快! 来此已是半山亭了。且住,洒家自到丛林,不曾 耍拳,今日趁此酒兴,使他几路,把身子活动活 动,有何不可?(打拳势,内应,摊亭响)呀!洒 家才把脚尖略动了这么一动,那鸟亭就塌下半 边来也!
        〔天下乐〕只见那飘瓦飞砖也那似散花。恁差也不差,直恁哗,呀,却便似黄鹤楼打破随风化。守清规,浑似假,一任的醉由咱。阿呀!酒涌上来,哈哈!也罢!只索去倒禅床,瞌睡煞。(下)
        (丑上)事不关心。(付上)关心者乱。师弟,山 门口啰里是介一响,倒子��个哉?(丑)弗差个, 我搭㕶去望望看。阿呀!弗好哉!㕶看鲁智深吃 醉子,拿个半山亭才打摊哉!我答㕶关子山门 罢。(付)有理个。(关门介) (鸣钟擂鼓) (净 上)呀!
        〔哪咤令〕听钟鸣鼓挝。��!恨禅林尚遐。把青山乱蹅,似飞归倦鸦。醉醺醺眼花,惹傍人笑咱。才过了碧峰尖,呀!早来到山门下。哈!怎把山门都闭上了?这些鸟和尚!只好管闭户波查!
        呔!开门!开门!(丑低白)开弗得了。(净)你 若不开,洒家取把火来烧,烧,烧,烧!(付)弗 好哉!开子渠罢。(去栓介)(净)嗄!你当真不 开? 洒家就打! (跌介) (付)跌杀个氲贼秃! (净扒起抓棚头介)呔!我把你这两个鸟和尚!洒 家倒在地下,不来扶一扶,反在那里骂谁?(付、 丑)啰个骂㕶介?拉里念佛。(净)念佛?呣!念 什么佛?(付,丑)南无阿弥陀佛。(净)南无阿 弥陀佛。(丑、付)阿歪歪。(净)这两旁鸟大汉 是谁?(丑)个是哼哈二将。(净)何为哼哈二将? (付)个哼将军专管和尚吃酒肉;若是吃子酒肉, 拿起来一哼两半。(净)那呢?(丑)个哈将军是 好个。哈哈哈!且由他。(净)吓!怪道他有些 恼着洒家。(丑、付)恼得㕶势厾。(净)和尚, 将山门拴抬过来。(付、丑)吓。(下)(净)呔! 我把你这鸟大汉! 洒家倒在地下,扶也不来扶 我,反恼着谁?反恨着谁来吓!
        〔鹊踏枝〕觑着伊挂天衣,剪綵霞,毗罗帽,压金花。他做什么护法空门,怎与那古佛排衙?俺怪他有些妆聋做哑。俺又怪眼睁睁笑哈哈,两眼儿无情煞。
        (众和尚上)打! (净挡众下)(外上)��!智深 休得无礼!(净爬地介)阿哟哟!师父!徒弟被 众和尚打坏了。(外)这里五台山千百年香火,被 你搅得众僧卷单而走,你在此住不得了。我有一 师弟,现在东京大相国寺住持,你到彼讨个职事 僧做罢。(净)吓!师父,你不用徒弟了?(外) 不用了。(净)罢,如此,徒弟就此拜别。(外) 罢了。(净)
        〔寄生草〕漫拭英雄泪,相随处士家。且住,想俺当日打死了郑屠,若非师父相救,焉有今日?师父吓!谢恁个慈悲剃度莲台下。师父,你当真不用了?(外)当真不用了。(净)果然不用了?(外)果然不用了。(净)罢,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去讨烟簑雨笠卷单行?敢辞却芒鞋破钵随缘化?
        (外)我有书一封,白银十两,你可收去。(净) 多谢师父。(外)还有偈言四句,听者:“逢夏而 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性而寂。”牢牢记 着。(净)弟子谨记偈言。(外) 你去罢。(外 下)(净)师父!师父!师父竟进去了,不免下 山去也。
        〔尾〕俺只待回避了老僧伽,收拾起浮生活。俺老和尚是好人,又与我十两银子。好向那杏花村里觅些酒水沾牙,免被那腌脏秃子多惊讶。一任俺尽醉在山家。如今我不是五台山的和尚了。早难道杖头沽酒也不容咱? (下)
        
        作者邱园,字屿雪。江苏常熟 (一说苏州)人。生于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逝于清康熙二十八年 (1689) 以后。平生喜欢喝酒,放浪不羁,为人却很正直。对现实不满,隐居坞邱山,开辟既耕堂,种植花草,吟诗作曲,写字绘画。著有 《名教表征录》、《既耕堂草》、《梅圃诗解》、《竹溪杂兴》等。他与李玉、 朱㿥、 朱佐朝等都是清初著名的戏曲作家,且相互往来,切磋学术,关系十分密切。所作传奇共九种。现存有 《党人碑》、《百福带》、(即 《御袍恩》)、《幻缘箱》 三种及 《虎囊弹》残出。《一合相》、《蜀鹃啼》、《岁寒松》、《闹勾栏》、《双凫影》等本已佚。
        《虎囊弹》取材于《水浒传》中鲁智深拳打镇关西救金翠莲的故事,又有较大的发展。全本已佚。据《曲海总目提要》记载:翠莲丈夫赵员外被花子期诬告窝藏鲁智深而被捕入狱。翠莲投诉于经略种师道。原来,经略府有陋规,告状者必须先受一百虎囊弹,不惧怕的人方能投诉。翠莲甘愿受弹。她的丈夫终于被释出狱。
        《山门》(又名 《山亭》、《醉打山门》)是《虎囊弹》中的一折。后人把它看作是反对佛教清规戒律的一出花脸戏。全折着重塑造了鲁智深这一人物形象。原来,他是渭州经略府的一个军官,因打死外号叫“镇关西” 的郑屠,不得已逃到代州,上五台山削发为僧。往常,他性情豪放,无拘无束,“大碗的酒,大块的肉,每日不离于口”,到五台山后,对清净无为的教徒生活十分厌烦,“弄得身子瘪瘦,口内淡出鸟来”。对这样一位本来并不甘心当和尚的粗人来说,佛教的五戒 (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自然不会放在心里,一旦有了机会,便会作出违背教规的事情。他一生嗜酒如命,离开了酒,即便作了 “西天活佛,也没什么好处”。尽管卖酒人一再诉说,若把酒卖给他吃,不仅自己的生意做不成,老和尚还要罚他顶香跪地。鲁智深却视为儿戏,满不在乎地哈哈一笑了之,并强行喝完了卖酒人的一担好酒。饮酒,已破了佛家的五戒之一。更为严重的是他借酒发疯,打坏山门,怒斥小和尚,大骂哼哈二神将为“鸟大汉”。对于这样严重违反教规的和尚,自然不能留在寺里。当师父智真让他离开五台山去东京大相国寺时,他虽然流露出对救命师父的留恋之情,但当拿到十两银子时却又高兴得手舞足蹈。在他心目中,有了这十两银子,一方面可以“向那杏花村觅些酒水沾牙”;另一方面不再受老和尚的约束和管教。鲁智深卤莽粗野,嗜酒如命,违反教规,打坏山门,按常理讲应该是一个可憎可恨的人物形象。但是,在读者和观众心目中,他既可爱又可敬。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主要在于作者并不是把他作为宗教的叛逆者,而是作为一个农民英雄来刻画的。在作者笔下,鲁智深并不是一个忠实的信徒,而是一位见义勇为抱打不平的英雄,为了逃避官府的追捕才躲进五台山。他既然不是一位真心诚意的和尚,就难免作出一些违背教规的事来。再则,他打坏山门,痛骂神像是在酒醉以后,酒后无形或胡言乱语更是难免的事。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虽卤莽粗野却心地善良;虽酒后无行却不下流,对老和尚的责备非但不反抗,还十分驯服,并流露出十分感激的心情。
        如果说鲁智深是一位既不信佛也不愿受教规约束的人物形象,那么智真长老则是一位忠实的信徒。他严守教规,宽容大度。鲁智深被官府追捕,他收容在寺里。鲁智深多次破坏教规,他都加以容忍,只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下决心把鲁智深赶出寺院。但是既不怨又不怒,仍以大慈大悲的态度写书一封,白银十两,让他投奔东京大相国寺。临别,他赠鲁智深的四句偈言:“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性而寂”(即活捉夏侯成、活捉方腊,听见了潮信而大彻大悟,立即死去),更显示出他那超人的眼力。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借宝钗之口给《山门》以极高的评价。第二十二回贾府演戏为宝钗过生日。宝钗点《山门》,宝玉不悦。宝钗说:“你白听了这几年戏,那里知道这出戏排场词藻都好呢。……这一出戏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那音律不用说是好了;那词藻中,有只〔寄生草〕妙极。”的确,该折戏在排场和词藻方面都有突出的独到之处。
        所谓排场,即演出的场面安排和舞台调度,剧本为一剧之本。尽管排场属于舞台演出方面,但与剧本关系极为密切。从剧本角度看,它为舞台演出提供了四个场面。首先鲁智深一人一场,介绍身世,抒发情怀。就在因没有酒喝,“闷杀洒家,烦恼天来大”的时候,听到山下“卖酒吓”的声音。他欢喜跳跃,手舞足蹈。第二个场面则是鲁智深与卖酒人。一个执意要喝,一个坚决不与。你来我往,斗智斗谋,谈崩以后,鲁智深依仗自己身强力壮和高超的武艺强行饮酒。卖酒人无可奈何,只好担空桶而去。第三个场面,鲁智深大醉,借酒发疯,打坏山门,痛骂小和尚与哼哈二天神。众僧上来阻挡,他一人与众人开打。第四个场面为智真长老要鲁智深离开五台山寺院。矛盾起伏跌宕,场面变化多端,唱念做打俱全,为舞台演出和演员发挥提供了很好的基础。
        该折采用北仙吕宫〔点绛唇〕一套,由鲁智深一人独唱。全部唱词激扬豪放,贴切易懂,与元剧的本色特征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点绛唇〕一支尤为突出。“树木槎枒,峰峦如画,堪潇洒”。鲁智深长期被幽禁在寺院的高墙之内,终日面壁打坐。一旦出了寺院,山下风光自然清新可爱。他马上联想到应该自由自在、痛痛快快地玩耍一番,可惜没有酒喝。于是又引起他的无限懊恼,唱出了“闷杀洒家,烦恼天来大”。寥寥二十个字,因景触情,情景交融,把鲁智深由高兴到烦恼的感情变化描写得淋漓尽致。语言精练,通俗易懂,且与鲁智深彼时彼地的性格、心理十分贴切。醉后所唱的〔天下乐〕、〔哪吒令〕、〔鹊踏枝〕三支,完全从醉的角度来写鲁智深的心理状态,刻画出他那无拘无束,蔑视一切的英雄本色。全套共八支曲子。每支都抑扬顿挫,铿锵有声,非常合乎音律。拿〔寄生草〕一支来看,句格、字格、韵格一丝不苟。守律之细,令人观止。它正格字的平仄是这样的:
        仄仄平平去。
        平平仄仄平。
        平平仄仄平平去。
        平平仄仄平平去。
        平平仄仄平平去。
        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仄平去。
        前两句每句五字,平仄相反。中间三句为扇面对,字数平仄相同。后两句也是对句,只是末句最后三字为平仄去。按周德清 《中原音韵》 的说法是务头,唱起来尤为美听。
        正由于该剧排场好,音律好,文采好,所以数百年来在舞台上盛演不衰。它是古代戏曲中生命力最强的折子戏之一。除昆剧外,京剧、川剧、徽剧、汉剧、湘剧、滇剧、秦腔等剧种也常常演出。迄今仍然活跃在全国各地的戏曲舞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