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容
时有五百商人齐持货物欲入大海,诸人议曰:“众事皆有,但无音乐,何以自娱?至大海中,谁解忧闷?”一人报曰:“速疾婆罗门子,解擘箜篌,可相随去。”即将速疾共至舶中,於大海内诸人告曰:“汝擘箜篌,共相娱乐。”即便为弹,初弦不触。诸人问曰:“何不触弦?”答曰:“若触,有过。”彼言:“但触,能作何过?”即为弹触,其时船舶跳踯海中,遂便破碎。所有商人悉皆漂没,同时命过。唯有速疾一人得存,遇版逢风,天缘命活。遂便吹至金翅鸟洲,于一园中更无男子,唯见梵授王妇妙容女人,因与言交,共行绸密。昼日相见,夜即别离。问言:“汝每於夜何处去来?”彼既通怀,悉皆具告。答言:“贤首,若如是者,何不将我共至波罗痆斯?”女答言:“好,共汝俱行。”问男何字?“我名速疾。”“汝复何名?”“我字妙容。”其女即便渐持小石,乃至与人轻重相似,斟酌得去,即晚速疾同乘金翅向婆罗痆斯。女曰:“尔可合眼,开即损睛。”欲至城边,闻人叫响,遂作是念:“髣髴欲至,”开眼瞻望,鸟急风,两目便瞎。于时妙容置之园内,自向王边。後至春时,名花尽发,众鸟哀鸣,王与宫人入园游观,时妙容女亦在其中。速疾闻彼去医花香,即为颂曰:
“风吹去医花,芳香真可爱,
犹如海洲上,与妙容同居。”
“风吹去医花,芳香真可爱,
犹如海洲上,与妙容同居。”
“妙容所居处,去斯有百驿,
超过於大海,有洲真可爱。”
“汝颇曾闻见,我所爱乐者。
若是妙容身,汝可说其相。”
是时盲人以颂答曰:
“腰间有万字,胸前有一旋,
常结去医花,寄来与人主。”
“妙容具璎珞,付与此盲人,
宜可遣乘驴,驱之出城郭。”
“大河今汛涨,璎珞汝持将。
我生如是心,恐汝今偷去。”
贼帅闻已,以颂遥报:
“汝夫无过令他杀,谁信於我有亲心,
所有璎珞我持行,恐汝得便还伤我。”
“肉被鵄将去,鱼复入河中,
两事并皆亡,愁苦知何益!”
“我不为欢笑,亦不作歌舞,
谁在草丛中,以言相调戏?”
“旧知已杀却,新夫将物行,
彼此无归伏,愁怨草中鸣。”
“我今还本舍,贞心事一夫,
恐损於宗族,不复作狂愚。
“假使弶伽水,逆流鸟鸟白,
瞻部生多罗,汝能专守一?
乌与鸺鹠鸟,同共一树凄,
彼此相顺从,汝能专守一?
假使蛇鼠狼,共在一穴游,
二物情相爱,汝能专守一?
假使用龟毛,织成上妙服,
寒时可披著,汝乃有贞一?
假使蚊蚋足,可使成楼观,
坚固不摇动,汝能专守一?
假使莲花茎,作桥令众渡,
大象亦能过,汝能专守一?
假使大海中,水中生火聚,
诸人皆共向,汝能专守一?”
“汝等苾刍,铁作余念:往时妙容者,即嗢钵罗苾刍尼是; 彼时速疾者,即邬陀夷是。往时闻去医花香气,知是妙容; 今闻嗢钵花香,知是彼尼。汝等苾刍,如是应知一切事业皆是串习以为因缘。”大众闻已,欢喜奉行。
本文出自唐朝义净和尚所译《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杂事》卷第二十九。(见《大藏经》第二十四卷律部三) “根本说一切有部”是佛教的一个流派,梵名萨婆多部,是小乘二十部之一。它是在释迦涅槃三百年后在上座部中所立的一部,因为后来很多部都由此衍化,所以把这一部叫做 “根本”。“毘奈耶”指佛说的戒律,其中包括了 “杂事” 四十卷,所记为受戒安居之大事及其他细杂之事。四十卷中总有八门,八十九颂,以颂统摄故事。
这是佛教讲戒律时所引述的一篇因果故事,属第六门第四子,前有摄颂 (载 《杂事》卷第二十五),以下历叙诸故事,亦穿插颂语。叙述故事之前,先把结果告诉大众,然后再追述过去因缘,以论证奉行戒律的重要。
这篇故事主旨并不深奥,就是讲妙容不贞,后来改恶从善的事。但情节却极离奇变幻,层出不穷。先说妙容的出现。她是牧牛女的女儿,婆罗痆斯国梵授王的夫人。梵授王见牧牛女是贞洁的,因此认定她的女儿也是贞洁的,所以娶妙容为妻。为什么说牧牛女是贞洁的呢?本文先铺写了母象怀孕,临期难产,牧牛女自告奋勇,发誓自明贞洁,使母象顺利生子的故事。牧牛女是贞洁的,但妙容却是不贞洁的,因为她后来和速疾通奸了。速疾是谁? 当然应该先有交代,因此本文又说到婆罗痆斯的婆罗门子入山砍柴,被紧那罗神女邀截入洞恋爱生子的事。这生的孩子使是速疾,以后他长大成人,帮助父亲一起逃离山洞,回到婆罗痆斯。即然妙容是梵授王妻,住在婆罗痆斯,既然妙容是梵授王妻,住在婆罗痆斯,速疾也逃到那里,似乎他们的相识必在婆罗痆斯无疑了。然而并不是。故事紧接着写速疾的母亲——紧那罗神女不放心她那逃走的儿子,把箜篌捎给速疾,使他能以弹箜篌为谋生手段。但又嘱咐第一弦不可触,这就为下文速疾被迫弹第一弦被学堂先生赶出,又在海上被商人所迫弹第一弦而使航船跳掷破碎,人皆漂没,唯独他漂到海洲,后来与妙容在海洲私会埋下伏笔。这样,故事在开头的地方,又必须交代和海洲有关的梵授王和他的弟弟金翅鸟王的来历:他们的母亲最初是婆罗痆斯商主的妻子,后随丈夫出海遇难,商主漂没,她得幸存,漂到海州,被金翅鸟王纳为妻室。梵授王是商主的遗腹子,后来又有了金翅鸟王子。金翅鸟王死后,小金翅王即位。他把哥哥送回婆罗痆斯,做了梵授王。这才有了梵授王娶妙容的故事。而梵授王鉴于宫女不贞洁,怕妙容也变得不贞,便让金翅王把她安置在荒无人烟的海州,只是每晚把她送到宫中过夜,白天仍旧带回海州。这才发生了妙容与速疾在海州每天白昼快活取乐的风流韵事。本来梵授王安排妙容在海州,是为保住她的贞洁,现在事与愿违,反倒为她淫乐提供了方便。情节如此曲折,都出于精心的设计。但如果故事只是到此为止,又如何能达到去恶向善的劝戒目的?因此情节又进一步发展,速疾让妙容把他带到婆罗痆斯。他们乘金翅鸟飞行,速疾提前睁眼,双目失明了,结果当梵授王游逛花园时,他也不知回避。这里还穿插一个细节,他忽然闻到了去医花的香气,这香气是他和妙容在海州闻惯了的,为什么这里也能闻到呢?原来上文早已交代,妙容昼夜往来于海州与婆罗痆斯之间,她每次都是把海州上的去医花结为花鬘送给梵授王的,那么这次速疾闻到的,就是她新近带来的花鬘了,于是才引出他的颂歌,唱出海州和妙容的名字。待到国王盘问清楚,把他们双双逐出宫去。所以闻花香这个细节很重要,关系到二人私情的暴露和今后命运的发展。
故事写到这里,应该说主要情节已经基本完成,但劝善惩恶的成分还不十分浓郁,作为宗教故事,主旨还不够突出。所以下文又有速疾妙容相携到空天庙的一段余波。妙容居然和贼帅勾结,诬陷速疾,把他交出去,让他代贼帅受死。这样,就把妙容恶行发挥到了顶点,而报应也就不旋踵而至。贼帅见妙容对情人不贞,将来她如何对待新欢,也就不难想见,于是当他把妙容的衣裳璎珞骗到手,便弃她而去。这也正应了我国古代“祸福无门,唯人所招”的俗谚。故事发展到最后,是野干和妙容的对话,以及野干如何帮她改恶从善,感动国王,再回王宫的事。这部分,说教气味较重,但仍生动有趣。尤其是妙容曾答应回王宫后一定报答野干,可是她又一度不肯信守诺言,这既充分表现了妙容性格,也使故事情节曲折,在故事即将结束的地方,又生波澜。
这篇故事的宗教色彩很浓。第一,它是借故事进行说教,讲的是佛门弟子的善恶因果故事,是佛宣讲戒律所举的典型的例,当然富于宗教色彩。比如这篇故事是从《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杂事》卷第二十九节录的,它是属于“第六门第四子摄颂之馀明佛从天下事”一节里的一个故事,故事前面有这样一段话:“尔时世尊为诸大众示教利喜说妙法已,时诸苾刍咸皆有疑,请世尊曰:‘何意具寿乌陀夷闻嗢钵罗香气知是彼尼?’佛告诸苾刍:“非但今日闻香得知,于过去时亦闻香而知其事,汝等应听。”下面就紧接这篇《妙容》:故事,故事结束,又有“汝等苾刍,勿作馀念,往时妙容者,即嗢钵罗苾刍尼是;彼时速疾者,即乌陀夷是……”一段,和开头遥相呼应,说明这篇故事是为印证佛讲的道理。(“世尊”是佛的尊号,梵语称“路迦那他”。“示教”是把好丑、善恶指示给人,教人舍恶行善。“利喜”是引导人通过勤苦修行得到利报,以赞其善心,使人欢喜。“具寿”是师对弟子、长老对少年比丘的称呼,诸苾刍在世尊座前说起乌陀夷,故加“具寿”二字)第二,故事的背景,一开始就指出 “于过去世”,给人以法轮常转,生生世世因果相循的意味;故事涉及的地域则是佛教圣地——印度的婆罗痆斯、婆罗门、弶伽河; 故事所表现的生活风俗、人情,如国王所坐为师子座,还有大象生子,去医花、璎珞等物产; 贤首、圣子、知识等人称,都带有佛教色彩,而野干此兽,尤具宗教特色。它是一心向佛、劝导众生的形象。据 《未曾有经》上说: “有野干为师子所逐,坠井中,将死,说偈忏悔于佛。帝释(即忉利天主) 闻佛名,感未曾有,自天降,礼拜供养野干,听法要。”在本故事中,它劝戒妙容是一步步深入的。它既失肉脔,又未得鱼,用这种情景来点化妙容,让她联想到自己相似的处境,而妙容不悟,反倒以言语嘲戏,野干只好一语道破: “汝罪过物,有自羞耻,反来相调”,又说颂曰: “旧知已杀却,新夫将物行,彼此无归伏,愁怨草中鸣。”妙容这才觉悟,愿还本舍,“贞心事一夫。”于是野干进一步要求妙容,要做到海枯石烂不变心,它念了很长一段颂语,说在世界发生剧烈变化,出现了几乎不可能出现的事情时,她能不能 “专守一”。这大胆设想出来的荒唐事情,很有新奇浪漫的色彩,我国汉代乐府 《上邪》也曾用类似的手段来表现女子对爱情的炽烈和专一: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只要不是山平、江枯、冬雷夏雪、天地合而为一,她就永远和他相好。野干的颂语更进一步,说发生任何情况,她都不应变心。可知野干是很会劝导世人的。
最后说到本文的体裁。它是讲述故事,但又有颂唱,已经开了讲唱文学的先河。作为讲唱文学之祖的唐代变文,显然就受了这类故事形式的影响,从转唱佛经故事,发展到转唱民间故事,都是有讲有唱,用散文叙述故事,用韵文演唱来描写情节,渲染气氛。后来的宝卷弹词都从此发端,而且唱的分量逐渐加重。我们从讲唱文学形式的发生演变,也可以看出和佛教文学的渊源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