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寺
杨衒之
白马寺,汉明帝所立也,佛入中国之始。寺在西阳门外三里御道南。
帝梦金神,长丈六,项背日月光明,金神号曰佛。遣使向西域求之,乃得经、像焉。时白马负经而来,因以为名。
明帝崩,起祇洹于陵上。自此后,右姓冢上,或作浮图焉。寺上经函至今犹存。常烧香供养之。经函明放光明,耀于堂宇,是以道俗礼敬之,如仰真容。
浮屠前,柰林、蒲萄异于余处,枝叶繁衍,子实甚大。柰林实重七斤,蒲萄实伟于枣,味并殊美,冠于中京。帝至熟时,常诣取之,或复赐宫人。宫人得之,转饷成戚,以为奇味。得者不敢辄食,乃历数家。京师语曰:“白马甜榴,一实直牛。”
有沙门宝公者,不知何处人也。形貌丑陋,心机通达,过去未来,预睹三世。发言似谶,不可解,事过之后,始验其实。胡太后闻之,问以世事。宝公曰: “把粟与鸡呼朱朱。”时人莫之能解。建义元年,后为尔朱荣所害,始验其言。时亦有洛阳人赵法和请占 “早晚当有爵否?”宝公曰: “大竹箭,不须羽。东厢屋,急手作。”时人不晓其意。经十余日,法和父丧,“大竹箭者”苴杖; “东厢屋者”,倚庐。造 《十二辰歌》,终其言也。
本篇选自 《洛阳伽蓝记》卷四。佛教传入中土,未必始于东汉明帝之时;但明帝所建的白马寺确是中土最早的佛寺。作为一种标志,说白马寺是“佛自中国之始”,也未尝不可。“佛自中国始”,同时还强调了白马寺在洛阳佛教建筑群中的地位。接着,作者介绍了白马寺名称的由来: 明帝感而梦佛,遗使西域求法,以白马负经东来,因此为名。关于明帝感梦,记载很多,最早见于东汉 《四十二章经序》。但该序也只说:写取佛经四十二章,在十四石函中,建起塔寺”(东汉末年牟子 《理惑论》说: “藏在兰台石室第十四问”),并没有明说所建寺塔称何名。“白马寺”,可能是后起之名。扬衒之折衷众说,“帝梦金神”、“白马负经”的描写,使白马寺披上一层神异的色彩。在洛阳诸伽蓝中,神异色彩是白马寺的独特之处。
从行文看,扬衒之并没有明确说在明帝陵上建有寺塔,只说“起祇洹”(祇洹即祇洹精舍,指用来修行佛法的禅房),不过,下文又说 “自此以后,百姓冢上,或作浮图焉。”据《魏书 ·释老志》: 自洛中构白马寺,盛称佛图,画迹甚妙,为四方式。凡宫塔制度,犹依天竺(印度)旧状而重构之,从一级至三、五、七、九。世人相承,谓之 ‘浮图’ 或云‘佛图’” 白马寺不仅建有寺塔,对当时和后世佛塔建筑影响也很大。作者或是避免前后行文的重复,故后用 “浮图”,前称“祇洹”。“寺上经函,至今犹存,常烧香供养之。经函时放光明,耀于堂宇。”“至今”二字,很可玩味。作者在 《原序》 中说: “武定五年(547),岁在丁卯,余因行役,重览洛阳。城部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墙被蒿艾,巷罗荆棘,野兽穴于荒阶,山鸟巢于庭树。”洛阳残破如此,寺塔庙观残破如此,然而,这白马寺的香火 “至今”却仍然缭绕氲氤,寺中的经函 “至今”依然光芒闪耀,善男信女“至今”还在那儿顶礼膜拜。由东汉而曹魏,由曹魏而西晋,由西晋而北魏,又由北魏而东魏(东魏都邺,余皆都洛阳),人事沧桑,几经易代,白马寺是历史最好的见证者! 可是还在那儿 “如仰真容”的痴男呆女们,如何有半点国家分裂的悲痛,又怎能理解作者这份 “《麦秀》 之感”、“《黍离》 之悲” ( 《原序》) 呢!
唐代诗人韦庄有两句诗说: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台城》)无情的草木根本不能理解有情的作者。你看,浮图前那些异于他处的柰林、蒲、萄枝叶还是那样繁衍,子实还是那样肥大,而当年在它们成熟之时“常诣取之”的帝王于今安在?那些得到赏赐的宫女以及被转饷的亲朋又安在。“浮图前”一段文字,看似写得那么轻妙,但透过纸背,却又何等辛酸。“经函至今犹存”,而帝王宫女于今已不多存在,统一的一个国家于今已不多存在!
以上三段,文字优美雅丽,写得神采飞扬,备受选家和读者的重视。“有沙门宝公者”一段,因寺及僧,所谓宝公“预睹三世,发言为谶”,看似闲笔,有的读者甚至说以为扬衒之有意无意流露出宿命论的思想。其实,在这段文字中,作者巧妙地运用传闻异事,虽曲折却很深刻地表现了其排佛及痛惜北魏分裂的思想。谶语“朱朱”,即 “二朱”,“二”与 “尔”谐音,“朱朱”即 “尔朱”。故下文记述胡太后为 “尔朱荣”所害。我们知道,《洛阳保蓝记》一书写的是一个朝代——北魏,一座都城——洛阳,一种宗教,还突出一个人物——胡太后,一个事件——尔朱荣之乱,一种结局——国家的分裂。作者在中土第一寺——“白马寺”条中借宝公谶语及应验,再次提及胡太后死于尔朱荣之乱,无疑表露出对太后佞佛最终导致国家分裂结局的痛惋之情,用笔沉郁。设使读者对前三段文字还不甚体会的话,那么读至此段,必然豁然醒悟——原来扬衒之用的是扬中有抑,貌似张扬实则贬抑的手法来描述白马寺的。掩卷而思,在白马寺神彩灵光的背后,我们仿佛看到作者内心正在流着伤感之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