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云寺
杨衒之
法云寺,西域乌场国胡沙门昙摩罗所立也。在宝光寺西,隔墙并门。摩罗聪慧利根,学穷释氏。至中国,即晓魏言及隶书,凡所闻见,无不通解,是以道俗贵贱,同归仰之。作祇洹一所,工制甚精。佛殿僧房,皆为胡饰。丹素炫彩。金玉垂辉。摹写真容,似丈六之见鹿苑;神光壮丽,若金刚之在双林。伽蓝之内,花果蔚茂,芳草蔓合,嘉木被庭。京师沙门好胡法者,皆就摩罗受持之。戒行真苦,难可揄扬。秘咒神验,阎浮所无。咒枯树能生枝叶,咒人变为驴马,见之莫不忻怖。西域所赍舍利骨及佛牙、经、像皆在此寺。
寺北有侍中尚书令临淮王或宅,或博通典籍,辨慧清悟,风仪详审,容止可观。至三元肇庆,万国齐臻,金蝉曜首,宝玉呜腰,负荷执笏,逶迤复道。观者忘疲,莫不叹服。或性爱林泉,又重宾客。至于春风扇扬,花树如锦,晨食南馆,夜游后园。僚寀成群,俊民满席,丝桐发响,羽觞流行,诗赋并陈,清言乍起,莫不领其玄奥,忘其褊吝焉。是以入或室者,谓登仙也,荆州秀才张裴常为五言,有清拔之句云:“异林花共色,别树鸟同声。”或以蛟龙锦赐之。亦有得绯绸,紫绫者,唯河东裴子明为诗不工,罚酒一石。子明饮斗半而醉眠,时人譬之山涛,及尔朱兆入京师,或为乱兵所害,朝野痛惜焉。
出西阳门外四里,御道南有洛阳大市,周回八里,市南有皇女台,汉大将军梁冀所造,犹高五丈余。景明中,比丘道恒立灵仙寺于其上。台西有河阳县,台东有侍中侯刚宅。市西北有土山鱼池,亦冀之所造,即《汉书》所谓“采土筑山,十里九坂,以象二崤”者。
市东有通商、达货二里。里内之人尽皆工巧屠贩为生,资财巨万。有刘宝者,最为富室。州郡都会之处皆立一宅,各养马十匹,至于盐粟贵贱,市价高下,所在一例。舟车所通,足迹所履,莫不商贩焉。是以海内之货,咸萃其庭,产匹铜山,家藏金穴。宅宇逾制,楼观出云;车马服饰,拟于王者。
市南有调音、乐律二里。里内之人,丝竹讴歌,天下妙伎出焉。有田僧超者,善吹笳,能为壮士歌、项羽吟。征西将军崔延伯甚爱之。正光末,高平失据,虎吏充斥,贼帅万俟丑奴寇暴泾,岐之间,朝廷为之旰食,诏延伯总步骑五万讨之。延伯出师于洛阳城西张方桥,即汉之夕阳亭也。时公卿祖道,车骑成列,延伯危冠长剑耀武于前,僧超顺壮士笛曲于后,闻之者懦夫成勇,剑客思奋,延伯胆略不群,威名早著,为国展力,二十余年,攻无全城,战无横阵,是以朝廷倾心送之。延伯每临阵。常令僧超为壮士声,甲胄之士莫不踊跃。延伯单马入阵,旁若无人,勇冠三军,威镇戎竖。二年之间,献捷相继。丑奴募善射者射僧超,亡,延伯悲惜哀恸,左右谓伯牙之失钟之期,不能过也,后延伯为流矢所中,卒于军中。于是五万之师,一时溃散。
市西有退酤、治觞二里。里内之人多酝酒为业。河东人刘白堕善能酿酒,季夏六月,时暑赫晞,以罂贮酒,暴于日中,经一旬,其酒味不动,饮之香美而醉,经月不醒。京师朝贵多出郡登藩,远相饷馈,逾于千里,以其远至,号曰“鹤觞”,亦名“骑驴酒”。永熙年中,南青州刺史毛鸿宾赍酒之藩,路逢贼盗,饮之即醉,皆被擒获,因此复命“擒奸酒”。游侠语曰:“不畏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醪。”
市北有慈孝、奉终二里。里内之人以卖棺椁为业,赁輀车为事。有挽歌孙岩,娶妻三年,妻不脱衣而卧。岩因怪之,伺其睡,阴解其衣,有毛长三尺,似野狐尾,岩惧而出之。妻临去,将刀截岩发而走,邻人逐之,变成一狐,追之不得,其后京邑被截发者,一百三十余人。初变为妇人,衣服靓妆,行于道路,人见而悦近之,皆被截发,当时有妇人着彩衣者,人皆指为狐魅。熙平二年四月有此,至秋乃止。
别有阜财、金肆二里,富人在焉。凡此十里,多诸工商货殖之民。千金比屋,层楼对出,重门启扇,阁道交通,迭相临望。金银锦绣,奴婢缇衣,五味八珍,仆隶毕口。神龟年中,以工商上僭,议不听金银锦绣。虽立此制,意不施行。
阜财里内有开善寺,京兆人韦英宅也。英早卒,其妻梁氏不治丧而嫁,更纳河内人向子集为夫,虽云改嫁,仍居英宅,英闻梁氏嫁,白日来归,乘马将数人至于庭前,呼曰: “阿梁,卿忘我耶?”子集惊怖,张弓射之,应箭而倒,即变为桃人,所骑之马亦变为茅马,从者数人尽化为蒲人。梁氏惶惧,舍宅为寺。
南阳人侯庆有铜像一躯,可高丈余。庆有牛一头,拟货为金色,遇急事,遂以牛他用之。经二年,庆妻马氏忽梦此像谓之曰: “卿夫妇负我金色久而不偿。今取卿儿丑多以偿金色焉。”马氏悟觉,心不遑安。至晓,丑多得病而亡。庆年五十,唯有一子,悲哀之声,感于行路。丑多亡日,像自有金色,光照四邻,一里之内,咸闻香气。僧俗长幼,皆来观睹。尚书右仆射元顺闻里内频有怪异,遂改阜财为齐谐里也。
本篇选自 《洛阳伽蓝记》卷四。文章共十段。可分为三个层次。首段,即第一层次,写法云寺的位置,建筑、环境及立寺人乌场国 (今巴基斯坦) 胡僧昙摩罗。《洛阳伽蓝记》描绘五十多所寺院,烦而不厌,各具特色,永宁寺突出其高峻宏丽,白马寺写其神光异彩,景林寺渲染其虚静,景明寺描写狂热忘情的宗教氛围,此寺因是胡僧所立,所以强调其异国情调,附带记述昙摩罗变幻莫测的法术。次段,即第二层次,写位于法云寺北部的尚书令临淮王元彧的宅第以及元或的性爱林泉,重宾客,属于文人轶事之类。《魏书》本传称或“美风韵、善进止,衣冠之下,雅有容则”,杨衒之的记述,可补正史的不足。“至于春风扇扬,花树如锦”以下的描写,使我们的想起石崇的 《金谷园序》和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意蕴虽有所不及,文字清峻则略相埒。第三至第十段,为第三层次,写西阳门(法云寺在西阳门)外的洛阳大市。先写大市位置、范围及诸名胜,然后依次写东、南、西、北各里,最后附带写阜财、金肆二里。市东通商,达贷二里多富商,着重写首富刘宝,富兼山海,家藏金穴。市南调音、乐律二里多妙伎,着重写田僧超善吹笳的绝技,连带写了张延伯胆略不群,勇冠三军,威镇边陲,市西退酤、治觞二里之人善酿酒,着重写刘白堕所酿美酒的香醇及其有关轶闻。市北慈孝、奉终二里之人以卖棺椁为业,着重写挽歌孙岩妻变成狐狸的始末,清代蒲松龄 《聊斋志异》美丽女狐的种种故事,或可溯源于此。大市别有阜财、金肆二里,里中 “千金比屋,层楼对出,重门启扇,阁道交通”,是富人聚居的地方。作者附记了两则与佛教有关的故事,下面我们作进一步的分析。
第一则说,阜财里内有座开善寺,这座寺院原是京兆人韦英的宅第。英卒,妻梁氏不治丧,而嫁以向子集为夫。英白日乘马至庭前,子集张弓射之,英即变为桃人,所骑马变为茅马,随从也尽化为蒲人。梁氏遂舍宅为寺。这则故事系记传闻之类,与干宝《搜神记》的“发明神道之不诬”不同。第二则,记南阳人侯庆有一尊铜佛像,庆许愿卖牛为像饰金,后来遇到急事,牛另有他用。“庆妻马氏忽梦此像谓之曰: ‘卿夫妇负我金色久而不偿。今取卿儿丑多以偿金色焉。’”至晓,丑多果然病亡。“丑多亡日,像自有金色,光照四邻”,然而,可怜侯庆,“年五十,唯有一子,悲哀之声,感于行路。”杨衒之激烈排佛,他在一篇启文中明确指出:“释教虚诞,有为徒费,无执戈以卫国,有饥寒以色养”(《上东魏主启》)。本书崇真寺条记比丘宝明出家之前尝作陇西太守,造灵觉寺,后弃官入道。作者借阎王之口说: “卿 (指宝明) 作太守之日,曲理枉法,劫夺民财,假作此寺,非卿之力。”指出洛阳千余座寺塔没有一座不是 “劫夺民财”而建成的实质。这
则故事则从另一个角度揭示佛教对众庶的残害。侯庆无疑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但他的虔敬换来的却是爱子丑多无缘由的暴亡,面对一尊尊金光闪闪的佛像,人们不能不望而生畏。崇真寺条说释教“劫夺民财”,此条说夺人爱子,表现了作者极其强烈地排斥、批判释教的倾向,《广弘明集》卷六《叙历代王医滞惑解》指出:“(衒之)见寺宇壮丽,损费金碧,王公相竟,浸渔百姓,乃撰《洛阳伽蓝记》,言不恤众庶也。”北魏一代佞佛的结果,遭殃的是百姓。
本篇记述了法云寺和洛阳大市东南西北十个里,既有寺院的建筑环境,又有人物的事迹轶事,还有志怪异闻,繁而不乱,脉络清晰可按。数则故事既相对独立,而又相得益彰。僧超吹笳,白堕春醪,岩妻化狐,韦英呼庭,侯庆亡子,所用笔墨虽然不多,但都写得非常精彩,论者以为《洛阳伽蓝记》中的故事,是由《搜神记》、《世说新语》一类志怪志人小说发展到唐代传奇小说的中间环节,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大抵是不错的。本篇语言也是骈散结合,记事多用散句单行,畅达朴质;描写议论则用骈偶之句,整齐精练,秾丽秀逸,颇具诗歌韵味。为了避免平铺直叙,或插入诗句,或引用典籍为证,甚至还采用游侠语“不畏张弓拔也,唯畏白堕春醪”,文学显得比较活泼。侯庆亡子,作者更有意用“像自有金色,光照四邻”,来反衬“悲哀之声,感于行路”,起到很好的艺术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