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西域求法传》
梦岩祖应
细思浪死与虚生,心勇无前十万程。
失路朝随牛矢进,寻村夕逐鬼磷征。
险崖攀树身毛竦,危约乘绳命叶轻。
吾辈何人温且饱,开经半面玉山倾。
该诗为五山时期诗僧梦岩祖应的作品。
日本镰仓时期,大寺院的旧佛教渐衰,新佛教如净土,日莲等宗派日盛。在这种背景下,热心日本指教改革的僧人如荣西、道元等摄取了当时中国宋代盛行的禅宗,形成了日本的禅宗流派。禅宗主张“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推崇精神的信仰,轻视造寺供佛一类外在行为。这时大量佛教著述传入日本。除大批经卷外,一些高僧传也广为流传。如东晋法显所撰《法显传》,于十二至十四世纪中在日本流传的就有日本长宽二年(1164)的古钞本、镰仓初期的古钞本、应永七年(1400)的古钞本等;唐玄奘所撰《大唐西域记》,在日本也有不少藏本。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诗僧梦岩祖应写下本诗。关于诗题中所云《西域求法传》一书,依程千帆先生所评“法显传耶?慈恩传耶?”推测,可能是指《法显传》,或是指《大唐西域记》。另外,在我国佛教史上,唐代僧人义净也著有《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总结了晋唐时期求法僧人往来中国与南亚间旅途的困苦艰险,特别提出了法显与玄奘。诗题所涉也可能为此。但是,不管诗作者读的是哪本书,都是对如法显、玄奘这类僧人舍身求法之行心向往之。心之往之,情之衷之,郁结腕底的风云,便翻卷而成诗中峻急浑厚之高格。
诗中首联总起,由世人无意义地“浪死与虚生”入笔,突兀而起地耸然出现“心勇无前十万程”的高僧,一俗一僧、一卑一高、一缓一急,令人读之警然扪心。中间两联紧承,状旅途艰险:清晨登程不知路径,只好沿牛屎前进;夜晚暂歇寻村落,仅能靠磷火徐行。逾峻岭,险崖攀树,令人毛骨竦然;越洞谷,独木绳索,命系一叶轻乎。这四句尽管极概括、极简洁,但读后有“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翻卷风云之色”之感。尾联转而及身,忽发疑问,“吾辈何人温且饱”一句,实为掩卷之后的慨然而叹。同是僧路之旅,“吾辈”与历尽饥寒艰险,九死一生的求法高僧相比,实在令人汗颜,不由人不打开此书便为之倾倒。
法显也罢,玄奘也罢,都是因为“慷律藏残缺”(《法显传》)、“遵求遗法”(《大唐西域记》)而涉西行险路的。若没有“志有所存,专其愚直,故投命于不必全之地,以达万一之冀”(《法显传》)的虔诚与无畏,是断乎寸步难行的。义净在《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中所说:“观夫自古神州之地,轻生殉法之宾,显法师则创辟荒途,奘法师乃中开王路。其间或西越紫塞而孤征,或南渡沧溟以单逝。……然而胜途多难,宝处弥长,苗秀盈十而盖多,结实罕一而全少。寔由茫茫象碛,长川吐赫日之光; 浩浩鲸波,巨壑起滔天之浪。独步铁门之外,亘万岭而投身;孤漂铜住之前,跨千江而遗命。”也可作为互证。
佛教基本教义中有苦、集、灭、道四谛,认为世界是一种轮回,即生死与死生的流传,其中的本质就是苦,并指出从苦中获得拯救而 “涅槃的道路。所以,尽管法显西行路上 “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度处,则莫知所拟”;玄奘西行路上“经途险阻,寒风惨烈。多暴龙难,陵犯行人,”“暴风奋发、飞沙雨石,遇者丧没,难以全生”,便都经历过来了。正如法显在跋中所道: “自大教东流,未有忘身求地如显之比,然后知诚之所感,无穷否而不通;志之所奖,无功业而不成。成夫功业者,岂不由忘夫所重,重夫所志者哉!”亦如玄奘在记中所表:“师必博究精微,贯穷玄奥,示之大义,导以微言,提撕善诱,彫朽励薄。若乃识量通敏志怀逋逸,则拘絷反关,业成后已。”这一切当然无不令数百年后“温且饱”的诗僧倾倒。
时隔百载,国跨汪洋,佛教的灵光竟如此神奇地跨越了时空的界限,熠熠闪耀于日本汉诗之中,熔铸出多少庄容隽语、婉喻微讽,激发了多少玄思遐想、禅机真趣,幽然、淡然、慨然、妙然。梦岩祖应这位大智圆应禅师的《读〈西域求法传〉》堪称日本佛教文学中气势豪壮、刚正笃诚之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