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香
森槐南
湖上望东照庙
庙树闲红,湖河浸碧,不问何朝今古。华表归来,鹤意含羞鸥鹭。叹城郭,亡国遗墟。闹京华,软尘香土。只垂垂,镜里青鬟,依然如画好烟雨。渔樵闲话往事,眼见销沉霸业,凄凉祠宇。当日烽烟,记是义军屯处。铅泪泻,卧棘铜驼。香火并,散花天女。剩池中,劫后残灰,做莲心更苦。《绮罗香》一词为“东京才子”森槐南所作。词入《绮罗香》,题为“湖上望东照庙”。作者在禅寺湖上,远望日光山上的东照庙,涌上思古之幽情与冥世之妙悟。
上阕,触景生情,发山河依旧、人世无常之叹。起句,面对当年鼎盛阜繁的德川幕府遗留下来的家庙,感慨那庙中“闲红”、湖上“浸碧”,仍然红,从来碧。“花依爱惜落,草逐嫌弃生”,它们的萌衰依于自然,是不管无常变化的人世今古何朝的。而人则有情,第二句联想到《搜神记》中的那个丁令威,身化白鹤去家千年,仍然心由物动,感慨世事无常。白鹤落在华表柱上,还曾为人间那些如鸥鹭般奔忙的芸芸众生感到羞愧,何况当今的凡人? 第三句,将旧时城郭、亡国遗墟与当初热闹的京城、胜似西湖风月的软红尘土两对照,给人以世事沧桑、瞬息万变的痛怨。紧接着,写镜里青鬟渐渐衰老,人生有限,而如画的烟雨如故。上阕把大自然的轮回与人生的轮回交织在一起,充满着 “天地须弥,尚有萌坏” 与 “世间无常,其谁得久” 的佛教思想。
下阕,由人世兴衰迁递转入更深一层的思考,渗透着 “生死犹苦,可以厌矣” 的佛教思想,向往着涅槃之中的佛国境界。首先,由听到渔人樵夫闲话往事与眼见德川幕府的霸业消沉,家庙凄凉,想到这里也曾起过烽烟、驻过征讨幕府的军队,令人追惜往事清泪如铅水,想见门前铜驼掩没荆棘中。紧接着,把这凄凉破败的末世之象与香烟缭绕、天女散花的维摩诘室相对照,启人觉悟。最后,引 《高僧传》 中 “世界终尽,劫火洞烧,此灰是也” 的典故,总结世间兴衰在劫难逃。而劫后余灰,便造就了莲心之苦。这莲心之苦实指人生之苦。作者认为,人的一生就是沉溺在苦海之中。
整首词中无禅语而颇多禅趣。禅学虽广大无边,但论其要著,则在一“悟”字上。佛教对人生最基本的看法在于“四谛”,就是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获得的 “无上正觉”。“菩谛”,鼓吹人生一切皆苦,教人厌弃身世。肯定事物的本质是 “苦”,“苦” 渗入并主宰人生。人生有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失荣乐等八苦,毫无乐处。即使有乐处,也是极短暂的。所以人间就是苦海、火宅、秽土。“集谛”,把人生之苦的根源归于人的自我意识,在于人的欲望。爱情欲、繁荣欲、生存欲,造成了人的种种苦难。“灭谛”,为人们虚构了一个理想境界——涅槃,给人们死后进入佛国的许诺。所谓灭,就是终止受苦,达到涅槃。它是佛教一切修生的终极目的,是人生的归宿,也是佛教的最高理想境界。“道谛”,指出了达到涅槃的途径,即通过精神上的自我净化、自我修行,克服和消灭的根源。道,即为解脱之道。这四谛是统一的。其中苦、灭二谛是中心。镰仓幕府北条氏第五代执政北条时赖 (1227—1263)37岁辞世,临死前曾着袈裟坐禅,平静地赋辞世诗一首: “业镜高悬,三十七年,一槌打碎,大道坦然”。这与 《绮罗香》有异曲同工之妙。
《绮罗香》一词,以有情人双目观世事无常之相,面向超越的志向,捕捉深层的生命,正是为开禅人之证据,启俗夫之愚塞。在诗人笔下,这熙攘的人生、苦难的尘世,莫不含有 “无门为门,无相无不见相” 的般若空灵的禅意。森槐南眼观东照庙诸象,却能超然于诸象之外,而得其寰中之理。可谓智珠在握,抒发性情,因事见意,随意赋形,依诗之 “大全” 而得人生之 “大全”。《沧浪诗话》中有言:“从顶上做来,谓之向上一路,谓之直截根源,谓之顿门,谓之单刀直入也。”这正说明诗道在妙悟,其实禅道也在妙悟,人生更在妙悟。《绮罗香》一词正如禅宗大师妙悟之后,披衣上座,接引学子,触景而发,见事明义,纵横予夺,出神入化,将佛家苦、集、灭、道四谛寓于其中而又泯除痕迹,天然浑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