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
李齐贤
鹤林寺①
夹道修篁接断山,小桥流水走平田。
云间无处寻黄鹤②,雪里何人开杜鹃③。
夸富贵,慕神仙,到头还是梦悠然。
僧窗半日闲中味,只有诗人得秘传。
朝鲜诗人李齐贤(1288—1363)曾侍从北京,二十几年往返于中朝之间,精于汉诗。《鹧鸪天》一词,是他内在精神的外射,是他审美理想的体现。
“修篁”是修长的竹子,“断山”是不相连的山。词中写道,两座不相连的山之间用一条翠竹夹持的道路相连,似断而不断。暗射鹤林寺别名竹林寺之 “竹”。一抹平畴上,走过一带流水,流水上架起小桥一座。自然得很,淡泊得很,宁静得很,洒脱得很。在这样环境中,何必向云间寻黄鹤,更不会在雪中闻杜鹃。这修篁、断山、流水、小桥绝非虚设,一些寓禅于诗的诗人们把世界万物看得皆有灵性,所谓 “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翠竹接断山,正寓禅悟可使人滞塞之思大开。再看那 “小桥流水走平田”,宁静之中有变化,圆满、自在、和谐、空灵,好一派佛门净静之境。而那象征着失意的黄鹤与给人以悲凄的杜鹃都不复存在,正寓一悟之后万法皆空,身心脱若冲和恬淡的禅光佛影。
下阕写世人贪图富贵、羡慕神仙,都不过是悠然一梦一场空,而只有诗人冷静思考后的顿悟能与僧人坐禅后的顿悟产生共鸣。
整首词内容闳博绝特,用笔潇洒灵活,诗情与禅意并生,景象与理趣共存。其中“僧窗半日闲中味,只有诗人得秘传”句尤为精灼之见。北宋吴思道有 《学诗诗》 三首:
(一)学诗浑似学参禅,竹榻蒲团不计年。
直待自家都了得,等闲拈出便超然。
(二)学诗浑似学参禅,头上安头不足传。
跳出少陵窠臼外,丈夫志气本冲天。
(三)学诗浑似学参禅,自古圆成有几联,
春草池塘一句子,惊天动地至今传。
同样是将诗与禅沟通了。诗是文学,它要宣泄作者个人的体验并启迪人生; 禅是宗教,它要让世人厌弃自身并超脱人生。二者殊归,但却同途。严沧浪云: “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就是说,诗和禅都需凝神思考,需要内心体验,都重启示和象喻,都追求弦外之音。加之禅的空灵幽邃与诗的模糊多义,就使得诗与禅互相渗透,而诗人与禅家往来酬唱,形成 “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 的局面。
李齐贤深谙此道,他的很多词都是诗与禅结合的宁馨儿。他的 《沁园春》有 “五湖归去,月艇烟蓑。人事多乖,君恩难报,争奈光阴随逝波”的迷惘; 《江神子》有 “懒拙只宜闲处著,寻旧路,卧林泉”的归意; 《鹧鸪天》有 “千古事,百年情,浮云起灭月亏盈。诗成却对青山笑,毕竟功名怎么生” 的超脱; 《木兰花慢》 中有 “人间事,逢与别,似浮云聚散月亏盈” 的感悟。所以,他眼中的景物又非单纯的自然物了。禅宗传灯录中有 “老僧三十年前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而今得个体歇处,依然是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的体验。第一阶段是没有进入哲学思维的感应山水,与自然万物共存,不厚此薄彼,竹即是竹,水即是水; 第二阶段是从哲学思维的角度去感应山水,山水已赋于人的概念世界中丰富的含义与联系,竹即悟,水即情; 第三阶段是对 “即物即真” 的感悟,摒弃了心智活动回归本来的物象。
本词中所描写景物正属第二阶段。作者将自己的人生体验与思考的结果注入了山道、修篁、断山,小桥、流水、平田。正如华兹华斯 (1770—1850) 所说的 “可见的景象,会不知不觉的进入他脑中以成全然庄严的意象”。也正所谓 “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机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等闲词句随手拈来,自然朴素,不着一丝云翳,隐逸脱俗,物我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