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现身说法批评金庸

2019-12-19 可可诗词网-金庸武侠小说 https://www.kekeshici.com

        佟硕之首先谈了金梁二人写武侠小说所受到的不同影响:
        “先说他们所接受的影响。他们两人的小说我都全部读过,我有个感觉,也是朋友们所同意的,梁羽生的名士气味甚浓(中国式)的,而金庸则是现代的‘洋才子’。梁羽生受中国传统文化(包括诗词、小说、历史等等)的影响较深,而金庸接受西方文艺(包括电影)的影响较重。
        “虽然二人都是‘兼通中外’(当然通的程度也有深浅不同),梁羽生也有受到西方文化影响之处,如《七剑下天山》之模拟《牛虻》(英国女作家伏尼契之作),以及现代心理学的运用等等,但大体来说,‘洋味’是远远不及金庸之浓的。
        “梁羽生的小说,不论从形式到内容,处处都可以看出他受中国传统小说的影响,如用字句对仗的回目,每部小说开头列有题诗题词,内容大都涉及真实的历史人物,对历史背景亦甚为重视等等。写作手法也比较平淡朴实,大体上是中国旧传统小说的写法,一个故事告一段落再接另一个故事,虽有伏笔,论到变化的曲折离奇,则是显然较弱了。
        “因此梁羽生的创新,是在‘旧传统’上的创新,不脱其泥土气息,这种写法,有其优点也有其缺点。有一定中国传统文化水平的读者,读梁羽生小说,可能觉得格调较高,更为欣赏。一般读者,若是抱着追求刺激的心理,读金庸的小说,可能得到更大的满足。”
        实际上金庸的成功之处也正在于此,金庸小说多奇多变,纵横恣肆。不受拘束,在情节、结构、气势、手笔上都有过人之处,读者读来更为“过瘾”,当然不能单单谈一个“刺激”问题。金庸底蕴相当厚而广阔,所谓“万千气象”“神龙百变”,他的兴趣广泛,功力深厚。自然能够化入化出。金庸曾一度从事过电影业,作过编剧、导演,实在是这一行当的专家,大内高手,所以他的小说受电影的影响也势所必然。
        佟硕之指出:
        “因此同属‘新派作家’,金庸的手法由于更能接受外来文化艺术的影响(是好是坏,姑且不论),则似乎比梁羽生显得更‘新’了。
        “举一些例子来说,《雪山飞狐》的手法,显然是受日本电影《罗生门》的影响。《罗生门》里,一个大盗杀死了一个女子的丈夫,大盗、女子、丈夫的鬼魂,三个人的说法各不相同。在《雪山飞狐》里,苗人凤杀死胡裴的父亲胡一刀,与此案有关诸人,也是各有各的不同说法,迷雾重重,引人入胜。
        “又如《书剑恩仇录》里香香公主出现的镜头(交战双方兵士,都为她的美貌震慑,几乎连要打仗也忘记了),也使人联想起荷马史诗中艳后海伦在城头出现的镜头。
        “可能因为金庸做过电影导演的缘故,在小说里常有运用电影的手法,如《射雕英雄传》里梅超风要扼杀郭靖之时,笔锋一转,而写梅超风对桃花岛旧事的回忆,但却并非平铺直叙。而是运用电影倒叙手法,复现当年的特写镜头,然后再接入现场之景(《碧血剑》中从袁承志之斗温家五老,重现他们当年暗算金蛇郎君的镜头,也是同样的手法),近乎银幕‘淡入’‘淡出’的运用。在小说上运用电影手法,这可说是金庸独有的特点。”
        但是梁羽生同时认为金庸的小说也受到了电影不良一面的影响:
        “如果说梁羽生作品某些地方接受了欧洲19世纪文艺思潮的影响,则金庸是接受了今日西方的文化影响,尤其是好莱坞电影的影响。在他后期的作品中,这种影响更为显著。
        “好莱坞电影的特点之一是强调人性的邪恶阴暗面。思想基础是建筑在‘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哲学思想上的,如果说这也算得是一种哲学思想的话。
        “既然是‘人性’有‘共通的邪恶’,既然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那也就难怪要正邪不分,是非混淆了。
        “在《倚天屠龙记》中,金庸着力刻画了正派人物之‘邪’,有狠毒残忍,滥杀无辜的蛾眉掌门灭绝师太,有品格卑劣昆仑掌门何太冲,甚至少林寺的‘神僧’,当张三丰来和他们交换‘九阴神经’之时,也曾使用了诡诈的手段。正派之‘邪’到了‘六派围攻光明顶’而发挥得淋漓尽致。总之是要给读者一个印象,正中有邪,邪中有正,不论正邪,人性中都是有邪恶自私的成分。
        “在《倚天屠龙记》中,还勉强可以分得出正派邪派,到了《天龙八部》,则根本就很难说得出谁正谁邪,看来人人都似乎是为自己打算。慕容博为了要复兴‘大燕’,便造谣言来挑拨大宋英雄去杀契丹的武士;他儿子慕容复也为了同样的原因,要去娶西夏的公主而抛弃表妹的深情;游坦之为了要得到阿紫,不惜向敌人磕头求饶,可以做出种种不顾人尊严的卑劣之事;丐帮副帮主马大元的妻子为了萧峰不欣赏她的美貌,未曾偷偷看她,未曾向她笑一笑,就千方百计地要陷害他;甚至少林寺方丈也曾与‘天下第二恶人’叶二娘私通生下了私生子,而且意图包庇她……试看这种种刻画,是不是都贯穿着一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思想线索?
        “好莱坞电影的另一特点,也是近年来流行的题材之一,是强调‘心理因素’。好像一切恶事,都是由于某一个人受了某一件事的刺激,心理失常因而干出来的。因此恶人也就可以原谅。前不久映过的《江湖豪客》就是一个例子,演手段毒辣的大资本家的佐治、毕柏,原来是因为儿时他哥哥因神经病死了,自己受了刺激,长大之后,就不由自主地做出了种种坏事。
        “金庸的《倚天屠龙记》中,谢逊到处杀人,是因为受了师父杀父奸妻的刺激;他师父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师兄抢了他的情人。《天龙八部》中,叶二娘每天要吮婴儿鲜血,是因为她与少林寺方丈的私生子,出于方丈的尊严身份,而不能由她抚养,于是受了‘刺激’,就要残害别人的孩子来泄愤。谢逊、叶二娘在作者的笔下,最后也是得到了同情,得到了宽恕的。
        “好莱坞电影的这些哲学思想对还是不对?由于这篇东西不是哲学论文,我不拟在此深论,请读者自己判断。”
        梁羽生是行家,当然能够看出金庸的武侠小说为什么比他自己的小说更受读者的普遍欢迎:
        “金庸的另一个特点为他人所不及的,是他的情节变化多,每有奇峰突起,令人有意想不到之妙。
        “例如在《倚天屠龙记》中,最初几集,读者们一直认为张翠山、殷素素是男女主角,到武当山之会(各派群豪给张三丰祝寿),突然这两人都先后自杀,然后引出张翠山的儿子张无忌来,这才是书中的主角。
        “又如《神雕侠侣》中郭芙把主角杨过斩断一臂等等,这些奇峰突起的情节,读者们事先恐怕都是料想不到的。
        “不过金庸这个优点有时也成为他的缺点,为了刻意求其离奇,往往情理难通,前后不照应,甚至由于加入不必要的情节,反而破坏了小说的艺术价值。
        “举些例子来说,《神雕侠侣》中小龙女之被一个道士强奸,这情节大大出乎读者意外,但读毕全书,这情节实在毫无必要,因为既不是写成悲剧收场,也没有因此而产生新事件(如小龙女产下私生子之类),新变化,最多在她与杨过之间添一些小波澜而已(杨过也始终不知),则何必添此情节,反而破坏了读者对小龙女的美感,读起来也令人极不舒服。小龙女脱衣练功等等,也非必要,删去了会干净一些,可能为更多读者接受。西方电影中某些新颖的手法当然可以吸收,但黄色镜头实不足取。
        “与小龙女之被强奸类似,还有他的近作《天龙八部》中段誉兄妹之恋,木婉清(段誉异母妹)苦恋哥哥,几乎乱伦(虽说是受人妖暗算,但根源还是由于兄妹彼此都有相思,这相思而且是渗有情欲的)。这种写法,恐怕也不易为有传统伦理观念的读者所接受。
        “这与曹禺之写《雷雨》不同,周冲、四凤事先并不知道是兄妹,而段誉、木婉清之几乎乱伦,则是在已知道彼此的身份之后;木婉清明知他是哥哥,仍对他苦苦相思的。而且这部小说接着发展下去,木婉清被抛过一边,而引起段誉刻骨相思的又是另一个美貌的女子王语嫣了。这部小说如今还在连载中,但最少到现在为止,兄妹相恋这段情节对整个故事的其他部分,并无关联,加进这段,反有画蛇添足之嫌,对段誉性格的描写也是有损无益的。
        “前后不照应的情节,如《倚天屠龙记》中关于张无忌性格的描写,父母双亡之时,他心中充满对仇人的怨恨,随后作者又一步步发展他性格中邪恶阴狠的一面,但到了后半部,他忽又变成了宽厚仁慈的大侠了。
        “性格是可以转化的,但最少在这部小说中,金庸没有写出可以令人信服的合理变化。另一个更显著的前后脱节的例子是《雪山飞狐》与《飞狐外传》,以两部小说叙述的时间来看,《飞狐外传》是《雪山飞狐》的前传。但《飞狐外传》中与胡裴有过恋人关系的袁紫衣、程灵素等人,到了《雪山飞狐》中,已只字不提,苗人凤在《飞狐外传》中是与胡裴见过面的,到了《雪山飞狐》中,又变成了素不相识,初次会面的仇人。”
        梁羽生的眼光真是老辣内行,他的这种批评,并不是无的放矢,无中生有。且不论这种批评是否有挑剔过分之嫌,只是能作出这种批评,也能使读者耳目一新,受到启迪和教育。
        梁羽生谈金庸“黄色镜头实不足取”,当然有点迂气了,实际上金庸的小说语言相当干净,而单以“黄色镜头”取人,那么百分之八十的世界名著就要遭“封杀”了。
        金庸的小说的确变幻万端出人意料,梁羽生写此文时,《天龙八部》正在连载,他当然没有猜到段誉的“兄妹之恋”最后会难题自解,根本不存在。金庸给广大读者和评论家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