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娃传
[唐] 白行简
汧国夫人李娃,长安之倡女也②。节行瓌奇③,有足称者,故监察御史白行简为传述。
天宝中,有常州刺史荥阳公者④,略其名氏,不书。时望甚崇,家徒甚殷。知命之年⑤,有一子,始弱冠矣⑥;隽朗有词藻,迥然不群,深为时辈推伏。其父爱而器之,曰:“此吾家千里驹也。”应乡赋秀才举⑦,将行,乃盛其服玩车马之饰,计其京师薪储之费⑧,谓之曰:“吾观尔之才,当一战而霸。今备二载之用,且丰尔之给,将为其志也。”生亦自负,视上第如指掌⑨。自毗陵发⑩,月余抵长安,居于布政里。
尝游东市还(11),自平康东门入(12),将访友于西南。至鸣珂曲,见一宅,门庭不甚广,而室宇严邃。阖一扉。有娃方凭一双鬟青衣立,妖姿要妙(13),绝代未有。生忽见之,不觉停骖久之,徘徊不能去。乃诈坠鞭于地,候其从者,勒取之。累眄于娃。娃回眸凝睇,情甚相慕。竟不敢措辞而去。
生自尔意若有失,乃密征其友游长安之熟者,以讯之。友曰:“此狭邪女李氏宅也(14)。”曰:“娃可求乎?”对曰:“李氏颇赡(15)。前与通之者多贵戚豪族,所得甚广。非累百万,不能动其志也。”生曰:“苟患其不谐,虽百万,何惜。”
他日,乃洁其衣服,盛宾从,而往扣其门。俄有侍儿启扃。生曰:“此谁之第耶?”侍儿不答,驰走大呼曰:“前时遗策郎也!”娃大悦曰:“尔姑止之。吾当整妆易服而出。”生闻之私喜。乃引至萧墙间(16),见一姥垂白上偻(17),即娃母也。生跪拜前致词曰:“闻兹地有隙院,愿税以居,信乎?”姥曰:“惧其浅陋湫隘,不足以辱长者所处,安敢言直耶!”延生于迟宾之馆(18),馆宇甚丽。与生偶坐,因曰:“某有女娇小,技艺薄劣,欣见宾客,愿将见之。”乃命娃出。明眸皓腕,举步艳冶。生遽惊起,莫敢仰视。与之拜毕,叙寒燠(19),触类妍媚(20),目所未睹。复坐,烹茶斟酒,器用甚洁。久之,日暮,鼓声四动。姥访其居远近。生绐之曰:“在延平门外数里。”冀其远而见留也。姥曰:“鼓已发矣。当速归,无犯禁。”生曰:“幸接欢笑,不知日之云夕。道里辽阔,城内又无亲戚,将若之何?”娃曰:“不见责僻陋,方将居之,宿何害焉。”生数目姥。姥曰:“唯唯。”生乃召其家僮,持双缣(21),请以备一宵之馔。娃笑而止之曰:“宾主之仪,且不然也。今夕之费,愿以贫窭之家,随其粗粝以进之。其余以俟他辰。”固辞,终不许。俄徙坐西堂,帏幙帘榻,焕然夺目;妆奁衾枕,亦皆侈丽。乃张烛进馔,品味甚盛。彻馔(22),姥起。生娃谈话方切,诙谐调笑,无所不至。生曰:“前偶过卿门,遇卿适在屏间。厥后心常勤念,虽寝与食,未尝或舍。”娃答曰:“我心亦如之。”生曰:“今之来,非直求居而已,愿偿平生之志。但未知命也若何?”言未终,姥至,询其故,具以告。姥笑曰:“男女之际,大欲存焉(23)。情苟相得,虽父母之命,不能制也。女子固陋,曷足以荐君子之枕席(24)”生遂下阶,拜而谢之曰:“愿以己为厮养(25)。”姥遂目之为郎(26),饮酣而散。
及旦,尽徙其囊橐,因家于李之第。自是生屏迹戢身(27),不复与亲知相闻。日会倡优侪类,狎戏游宴。囊中尽空,乃鬻骏乘,及其家童。岁余,资财仆马荡然。迩来姥意渐怠,娃情弥笃。
他日,娃谓生曰:“与郎相知一年,尚无孕嗣。常闻竹林神者,报应如响(28),将致荐酹求之(29),可乎?”生不知其计,大喜。乃质衣于肆,以备牢醴(30),与娃同谒祠宇而祷祝焉,信宿而返(31)。策驴而后,至里北门,娃谓生曰:“此东转小曲中,某之姨宅也。将憩而觐之,可乎?”生如其言,前行不逾百步,果见一车门。窥其际,甚弘敞。其青衣自车后止之曰:“至矣。”生下,适有一人出访曰:“谁?”曰:“李娃也。”乃入告。俄有一妪至,年可四十余,与生相迎,曰:“吾甥来否?”娃下车,妪迎访之曰:“何久疏绝?”相视而笑。娃引生拜之。既见,遂偕入西戟门偏院(32),中有山亭,竹树葱蒨,池榭幽绝。生谓娃曰:“此姨之私第耶?”笑而不答,以他语对。俄献茶果,甚珍奇。食顷,有一人控大宛(33),汗流驰至,曰:“姥遇暴疾颇甚,殆不识人。宜速归。”娃谓姨曰:“方寸乱矣。某骑而前去,当令返乘,便与郎偕来。”生拟随之。其姨与侍儿偶语,以手挥之,令生止于户外,曰:“姥且殁矣,当与某议丧事以济其急,奈何遽相随而去?”乃止,共计其凶仪齐祭之用。日晚,乘不至。姨言曰:“无复命,何也? 郎骤住觇之,某当继至。”生遂往,至旧宅,门扃钥甚密,以泥缄之。生大骇,诘其邻人。邻人曰:“李本税而居,约已周矣。第主自收。姥徙居,而且再宿矣。”征“徙何处?”曰:“不详其所。”生将驰赴宣阳,以诘其姨,日已晚矣,计程不能达(34)。乃弛其装服,质馔而食,赁榻而寝(35)。生恚怒方甚,自昏达旦,目不交睫。质明,乃策蹇而去(36)。既至,连扣其扉,食顷无人应。生大呼数四,有宦者徐出。生遽访之:“姨氏在乎?”曰:“无之。”生曰:“昨暮在此,何故匿之?”访其谁氏之第。曰:“此崔尚书宅(37)。昨者有一人税此院,云迟中表之远至者。未暮去矣。”
生惶惑发狂,罔知所措,因返访布政旧邸。邸主哀而进膳。生怨懑,绝食三日,遘疾甚笃,旬余愈甚。邸主惧其不起,徙之于凶肆之中(38)。绵缀移时(39),合肆之人共伤叹而互饲之。后稍愈,杖而能起。由是凶肆日假之,令执穗帷(40),获其直以自给。累月,渐复壮,每听其哀歌,自叹不及逝者,辄呜咽流涕,不能自止。归则効之。生,聪敏者也。无何,曲尽其妙,虽长安无有伦比。
初,二肆之佣凶器者,互争胜负。其东肆车轝皆奇丽(41),殆不敌,唯哀挽劣焉。其东肆长知生妙绝,乃醵钱二万索顾焉。其党耆旧(42),共较其所能者,阴教生新声,而相赞和。累旬,人莫知之。其二肆长相谓曰:“我欲各阅所佣之器于天门街,以较优劣。不胜者罚直五万,以备酒馔之用,可乎?”二肆许诺。乃邀立符契,署以保证,然后阅之。士女大和会(43),聚至数万。于是里胥告于贼曹,贼曹闻于京尹(44)。四方之士,尽赴趋焉,巷无居人。自旦阅之,及亭午,历举辇轝威仪之具(45),西肆皆不胜,师有惭色。乃置层榻于南隅(46),有长髯者,拥铎而进(47),翊卫数人。于是奋髯扬眉,扼腕顿颡而登(48),乃歌《白马》之词(49)。恃其夙胜,顾眄左右,旁若无人。齐声赞扬之,自以为独步一时,不可得而屈也。有顷,东肆长于北隅上设连榻(50),有乌巾少年,左右五六人,秉翣而至(51),即生也。整衣服,俯仰甚徐,申喉发调,容若不胜。乃歌《薤露》之章(52),举声清越,响振林木(53)。曲度未终,闻者歔欷掩泣。西肆长为众所诮,益惭耻。密置所输之直于前,乃潜遁焉。四坐愕眙(54),莫之测也。
先是,天子方下诏,俾外方之牧(55),岁一至阙下,谓之入计。时也适遇生之父在京师,与同列者易服章窃往观焉。有老竖(56),即生乳母壻也,见生之举措辞气,将认之而未敢,乃泫然流涕。生父惊而诘之。因告曰:“歌者之貌,酷似郎之亡子(57)。”父曰:“吾子以多财为盗所害。奚至是耶!”言讫,亦泣。及归,竖间驰往,访于同党曰:“向歌者谁,若斯之妙欤?”皆曰:“某氏之子。”征其名,且易之矣。竖凛然大惊;徐往,迫而察之。生见竖色动,回翔将匿于众中。竖遂持其袂曰:“岂非某乎?”相持而泣,遂载以归。至其室,父责曰:“志行若此,污辱吾门。何施面目,复相见也?”乃徒行出,至曲江西杏园东(58),去其衣服,以马鞭鞭之数百。生不胜其苦而毙。父弃之而去。
其师命相狎暱者阴随之,归告同党,共加伤叹。令二人齐苇席瘗焉(59)。至,则心下微温。举之,良久,气稍通。因共荷而归,以苇筒灌勺饮,经宿乃活。月余,手足不能自举。其楚挞之处皆溃烂,秽甚。同辈患之。一夕,弃于道周(60)。行路咸伤之,往往投其余食,得以充肠。 十旬,方杖策而起。 被布裘,裘有百结,䍀缕如悬鹑(61)。持一破瓯,巡于闾里,以乞食为事。自秋徂冬,夜人于粪壤窟室,昼则周游廛肆。
一旦大雪,生为冻馁所驱,冒雪而出,乞食之声甚苦。闻见者莫不凄恻。时雪方甚,人家外户多不发。至安邑东门,循里垣北转第七八,有一门独启左扉,即娃之第也。生不知之,遂连声疾呼“饥冻之甚”。音响凄切,所不忍听。娃自閤中闻之,谓侍儿曰:“此必生也,我辨其音矣。”连步而出。见生枯瘠疥厉,殆非人状。娃意感焉,乃谓曰:“岂非某郎也?”生愤懑绝倒,口不能言,颔颐而已(62)。娃前抱其颈,以绣襦拥而归于西厢。失声长恸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绝而复苏。姥大骇,奔至,曰:“何也?”娃曰:“某郎。”姥遽曰:“当逐之。奈何令至此?”娃敛容却睇曰(63):“不然。此良家子也。当昔驱高车,持金装,至某之室,不逾期而荡尽。且互设诡计,舍而逐之,殆非人。令其失志,不得齿于人伦。父子之道,天性也。使其情绝,杀而弃之。又困踬若此。天下之人尽知为某也。生亲戚满朝,一旦当权者熟察其本末,祸将及矣。况欺天负人,鬼神不祐,无自贻其殃也。某为姥子,迨今有二十岁矣。计其赀,不啻直千金(64)。今姥年六十余,愿计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赎身,当与此子别卜所诣(65)。所诣非遥,晨昏得以温凊(66)。某愿足矣。”姥度其志不可夺,因许之。给姥之余,有百金。北隅四五家税一隙院。乃与生沐浴,易其衣服;为汤粥,通其肠;次以酥乳润其脏。旬余,方荐水陆之馔(67)。头巾履袜,皆取珍异者衣之。未数月,肌肤稍腴。卒岁,平愈如初。
异时,娃谓生曰:“体已康矣,志已壮矣。渊思寂虑(68),默想曩昔之艺业,可温习乎?”生思之,曰:“十得二三耳。”娃命车出游,生骑而从。至旗亭南偏门鬻坟典之肆(69),令生拣而市之,计费百金,尽载以归。因令生斥弃百虑以志学,俾夜作昼,孜孜矻矻(70)。娃常偶坐,宵分乃寐。伺其疲倦,即谕之缀诗赋。二岁而业大就,海内文籍,莫不该览。生谓娃曰:“可策名试艺矣。”娃曰:“未也,且令精熟,以俟百战。”更一年,曰:“可行矣。”于是遂一上,登甲科(71),声振礼闱(72)。虽前辈见其文,罔不敛衽敬羡(73),愿友之而不可得。娃曰:“未也。今秀士苟获擢一科第(74),则自谓可以取中朝之显职(74),擅天下之美名。子行秽迹鄙,不侔于他士(75)。当砻淬利器(76),以求再捷,方可以连衡多士(77),争霸群英。”生由是益自勤苦,声价弥甚。其年,遇大比(78),诏征四方之隽。生应直言极谏科(79),策名第一,授成都府参军。三事以降(80),皆其友也。
将之官,娃谓生曰:“今之复子本躯,某不相负也。愿以残年,归养老姥。君当结媛鼎族,以奉蒸尝(81)。中外婚媾,无自黩也(82)。勉思自爱,某从此去矣。”生泣曰:“子若弃我,当自刭以就死。”娃固辞不从,生勤请弥恳。娃曰:“送子涉江,至于剑门(83),当令我回。”生许诺。
月余,至剑门。未及发而除书至(84),生父由常州诏入 ,拜成都尹,兼剑南采访使(85)。浃辰(86),父到。生因投刺(87),谒于邮亭。父不敢认,见其祖父官讳,方大惊,命登阶,抚背恸哭移时,曰:“吾与尔父子如初。”因诘其由,具陈其本末。大奇之,诘娃安在。曰:“送某至此,当令复还。”父曰:“不可。”翌曰,命驾与生先之成都,留娃于剑门,筑别馆以处之。明日,命媒氏通二姓之好,备六礼以迎之(88),遂如秦晋之偶(89)。
娃既备礼,岁时伏腊(90),妇道甚修,治家严整,极为亲所眷。向后数岁,生父母偕殁,持孝甚至。有灵芝产于倚庐,一穗三秀(91)。本道上闻(92)。又有白燕数十,巢其层甍(93)。天子异之,宠锡加等。终制(94),累迁清显之任(95)。十年间,至数郡。娃封汧国夫人。有四子,皆为大官;其卑者犹为太原尹(96)。弟兄姻媾皆甲门(97),内外隆盛,莫之与京(98)。
嗟乎,倡荡之姬,节行如是,虽古先烈女,不能逾也。焉得不为之叹息哉!
予伯祖尝牧晋州,转户部,为水陆运使,三任皆与生为代,故谙详其事。贞元中(99),予与陇西公佐话妇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汧国之事。公佐拊掌竦听,命予为传。乃握管濡翰,疏而存之。时乙亥岁秋八月,太原白行简云。
〔注释〕
①本篇选自汪辟疆校录《唐人小说》。②汧(qian牵)国,指唐时汧阳郡,治所在今陕西省陇县。《新唐书·百官志一》:“文武官一品、国公之母、妻,为国夫人。”倡,通“娼”。③瓌奇,卓越,美好。瓌,同“瑰”。④天宝,唐玄宗李隆基年号(公元742年—756年)。荥(ying莹)阳公,犹言郑公。唐时,郑姓为荥阳(今河南省荥阳县)的望族,故称。⑤知命之年,五十岁。《论语·为政》:“五十而知天命。”⑥弱冠,《礼记·曲礼上》:“二十曰弱冠。”后沿用以称二十岁左右的男子。⑦应……举,应试。贡士曰赋,乡赋即乡贡。唐朝科举制度,由州县选送者曰乡贡,应举者通称为秀才。⑧薪储之费,指生活费用。⑨上第,谓考试取得高名次。指掌,比喻事情容易做到。⑩毗陵,古代郡名,即常州。(11)东市,唐时长安有东西二市,为商业荟萃之区。(12)平康,长安里(坊)名,亦称北里。孙棨《北里志》:“平康里,入北门,东回三曲,即诸妓所居之聚也。”(13)青衣,婢女。要(yao夭)妙(miao渺),同“要眇”,美好。(14)狭邪女,妓女。狭邪,同“狭斜”。古乐府《长安有狭斜行》中有“堂上置樽酒,作使邯郸倡”语,后因谓妓女居住之所为狭斜。(15)赡(shan善),富有。(16)萧墙,照壁,屏风。(17)垂白,头发渐白。上偻,驼背。(18)迟(zhi直)宾,接待宾客。(19)叙寒燠(yu育),问候起居的应酬话。燠,暖。(20)触类妍媚,举止动静,无不美媚。(21)缣(jian兼),黄色的细绢。(22)彻,通“撤”。(23)“男女之际”二句见:《礼记·礼运》:“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24)荐枕席,侍寝。宋玉《高唐赋》载巫山之女对楚襄王曰:“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25)厮养,奴仆。(26)目之为郎,妇称夫曰郎。此从其女的称呼。(27)屏迹戢(ji集)身,谓深居不出。屏、戢,都是隐藏之意。(28)如响,如声音之有回响,比喻有求必应。(29)致荐酹(lei类),以酒食祭祀。(30)牢,祭祀用的牛羊豕三牲。醴,甜酒。(31)信宿,再宿。(32)戟门,唐制,三品以上官员得立戟于门,因称贵显之家为戟门。(33)大宛,汉朝西域诸国之一。《汉书·西域传》:“宛别邑七十余城,多善马。”故称良马为大宛。(34)日已晚矣,按平康、宣阳二里距离很近,而此云“计程不能达”,俞正燮《癸巳存稿》谓为“作《传》者信笔漫书之,非实情也”。(35)弛,解除。质,抵押。赁,租借。(36)蹇,蹇驴,跛脚驴子。一般用为驴的别称。(37)尚书,唐朝尚书省各部的长官称尚书。(38)凶肆,专售丧事用品并为丧家办理殡仪葬礼的店家。(39)绵缀,当作“绵惙”。谓病情沉重,气息微弱。(40)穗(sui遂)帷,灵帐。(41)轝,同“舆”。(42)耆旧,此指老师传。(43)大和会,《尚书·周书·康诰》:“四方民大和会。”孔安国传:“四方之民大和悦而集会。”(44)里胥,古代乡里之职,等于地保之类。贼曹,州郡掌管治安的佐吏。京尹,即京兆府尹,京师地区的行政长官。(45)辇轝威仪,谓丧车仪仗之类。(46)层榻,高椅子。(47)铎,此指唱挽(輓)歌时用的大铃。(48)扼腕,握持手腕,表示振奋的情绪。顿颡(sang嗓),叩头。颡,前额。(49)《白马》之词,《后汉书·范式传》载张劭死,将葬,“(式)素车白马,号哭而来”。后人因以“素车白马”为送葬之词。(50)连榻,并坐的长椅子。(51)翣(sha霎),形如掌扇的棺饰,出殡时所用。(52)《薤(xie械)露》之章,汉挽歌辞有《薤露》、《蒿里》二章。(53)响振林木,《列子·汤问》:“抚节悲歌,声振林木。”(54)愕眙(chi斥),吃惊得呆住了。(55)牧,州牧,即刺史。隋、唐时刺史为一州的行政长官。(56)老竖,老仆人。(57)郎, 奴仆对年轻主人的称呼。(58)曲江杏园,曲江池,在长安城南,以水流曲折得名。其地南有紫云楼、芙蓉苑,西有杏园、慈恩寺,北有乐游原,唐时为都中人士游览的胜地。(59)瘗(yi议),埋葬。(60)道周,路旁。(61)䍀缕,破旧的衣服。一作“褴褛”,义同。悬鹑,鹑鸟尾秃,因以形容衣服的破烂。(62)颔颐,犹言点头。颔,动。颐,面颊。(63)却睇,回头斜视。(64)不啻(chi翅),不止。(65)别卜所诣,另找住所。(66)晨昏得以温凊(qing庆),早晚可以侍候问安。《礼记·曲礼上》:“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凊,昏定而晨省。”(67)荐水陆之馔(zhuan撰),把山珍海味给他吃。荐,奉,进。馔,食物。(68)渊思寂虑,深思默虑。(69)旗亭,酒楼。鬻坟典之肆,书铺。坟典,指书。古代传说有《三坟》、《五典》等古书,实不可靠。(70)孜孜矻(ku哭)矻,勤奋不怠。(71)甲科,甲等。唐初取士,明经有甲乙丙丁四科,进士有甲乙二科。(见《通典·选举典》)按甲乙科系指等第言。(72)礼闱,即礼部。考试归礼部掌管。(73)敛衽(ren任),整理衣襟,表示敬意。后称妇女下拜为敛衽。(74)秀士,应试者的通称。(74)中朝,朝廷(中央政府)。(75)不侔,犹言不及。侔,相齐。(76)砻淬(cui粹),磨炼。(77)连衡,战国时张仪游说六国连合以事秦,谓之连衡(亦作“连横”)。此为结交之意。(78)大比,《周礼·地官·乡大夫》载周朝考查官吏:“三年则大比,考其德行、道艺,而兴贤者、能者。”此指唐朝特定的“制举”考试。《新唐书·选举志》:“其天子自诏者曰制举,所以待非常之才焉。”(79)直言极谏科,唐代制举(为选拔人才而特开的科目)的项目之一。(80)三事,即三公。《新唐书·百官志》:“太尉、司徒、司空各一人,是为三公,皆正一品。”此指品级最高的官吏。(81)蒸尝,古代秋冬祭祀的名称。《礼记·王制》:“天子诸侯宗庙之祭,春曰礿,夏曰禘,秋曰尝,冬曰烝。”烝,同“蒸”。(82)自黩,自汗。中外,内外亲戚,此指外戚。按唐朝婚俗,极重门第,郑氏为当时望族,戚属亦多高门通显之家。(83)剑门,唐县名,故城在今四川省剑阁县东北。(84)除书,任命、调动官员的文书。(85)剑南,道名,治所在益州(今四川省成都市)。(86)浃(jia夹)辰,谓自子至亥十二辰为一周,即十二日。浃,周匝。(87)刺,名片。(88)六礼,古时结婚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89)秦晋之偶,春秋时代,秦、晋两国君主世代联姻,后世因借称两姓联姻。(90)岁时伏腊,谓过年、过节。伏日在夏,腊日在冬,都是古代的节日。(91)一穗三秀,谓一根穗开三朵花。倚庐,古时守丧住的草 房。(92)本道,成都府属剑南道,故称本道。(93)白燕,古时认为祥瑞的鸟。层甍(meng萌),高耸的屋脊。(94)终制,谓三年守制期满。制,指居丧的制度。(95)清显之任,高贵的官职。(96)太原尹,唐朝太原为府(治所在今山西省太原市),置府尹。(97)甲门,高门。(98)莫之与京,“莫与之京”的倒文,即没有人可以和他比大小。京,大。(99)贞元,唐德宗李适年号(公元785年—805年)。下文乙亥,为唐德宗贞元十一年(公元795年)。
〔分析〕
《李娃传》与《霍小玉传》是唐人以青楼女子作为传主的传奇佳作,两传堪称双璧,《霍小玉传》演绎了一个痴情女子为薄情郎所弃乃至最后殒命的悲剧故事;而《李娃传》则写才子初涉风月场被诈骗后沦为乞丐,冻馁濒死,致使娼家良心发现,救助呵护导致最后夫荣妻贵之结局,演绎了一个带有喜剧色彩的故事。两相对读,颇耐寻味。
两传都以青楼女子为主角,又都以靓女与才子间的悲欢离合为线索来结构故事,但主题却不同,艺术特色也有明显的差别。
《李娃传》意在揭露妓女制度的罪恶,揭露封建社会中被金钱、肉欲所扭曲的人们间的可怕关系,同时也鞭挞了封建伦理道德的非人道性,受阀阅观念的毒害,亲父可以置儿子于死地。作者在作上述鞭挞揭露之时,对于底层百姓的某些优秀品质,如善良、富于同情心、乐于助人等则作了揄扬。
《李娃传》在情节结构上颇具特色。作者白行简为诗人白居易的弟弟,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曾说:“行简本善文笔,李娃事又近情而耸听,故缠绵可观。”指出了《李娃传》情节上的魅力。《李娃传》在情节结构上的特色与其取材于民间说话《一枝花》不无关系,在白行简创作《李娃传》之前,民间说书艺人已把李娃故事演绎得婉转曲折而引人入胜。白居易好友诗人元稹在《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诗“光阴听话移”句下自注:“又尝于新昌宅,说《一枝花》话,自寅至巳,犹未毕词也。”
《一枝花》表演时间长达六七个小时,犹未毕词,可见情节内容之丰富,而几位一代名诗人聆听时,兴趣盎然,不觉时光之流逝,也可见《一枝花》所具的魅力了,在此基础上,由文才卓荦的白行简精心结撰为传奇故事,当然愈益“缠绵动人”了。
《李娃传》围绕李娃与郑生间的境遇展开,李本为娼家女,后来却荣升为汧国夫人,世家公子郑生则一度沦为挽歌郎、乞丐,然后又应试得官,恢复尊荣。情节就在这双向的起落升沉中展开。
从情节结构来看,本篇似可分成惊艳、入彀、计逐、歌赛、鞭弃、护读六个部分,其间交接转换,波澜起伏,奇崛生姿,细味之却又无不自然妥贴,在情入理。
作品开首略述郑生家世后即叙其进京应试,访友途中经鸣珂曲得遇李娃,被李娃“绝代未有”的“妖姿”所吸引,“停骖”“徘徊”,为多看一眼,甚至“诈坠鞭于地”,当李娃显出“相慕”之意时,却又“不敢措辞而去”,去后又“意若有失”不能释怀。这一节颇为真实地写出了一个涉世不深、稚拙单纯却又不乏聪明的书生情潮初来时的情景,不长的篇幅中情节展开已有腾挪之势,显示了作者不凡的功力。在内容上看,姑称之为“惊艳”吧。
唯其单纯与涉世不深,接下来展开的情节自然地展现了郑生轻而易举的上钩,我们称之为“入彀”。郑生再访李娃时,因对方竟能接受自己而乐不可支,根本不知李娃与娃母在接待他时所使的种种欲擒故纵的伎俩。乃至一入销金窟、岁余而“囊中尽空”“资财仆马荡然”,未谙世风之险的呆书生就这样在对方的安排下一步步就范“入彀”。
资财榨尽的对象对于妓院来讲已是无用之物,不能再容留,尽管郑李之间感情似乎甚浓,但“姥意渐怠”,于是以娃母为主导,娃姥联袂,略施小技,便把郑生轻而易举地逐弃了,当然这“计逐”实施得甚为干净利索也是建筑在郑生单纯、笃诚、不谙世故的基础上的。
“入彀”“计逐”两段是本篇小说揭露妓院制度罪恶的相当有力的材料,有一定的典型意义,作者以生动的文笔,自然而真切地写出了妓院这种销金窟是如何勾引猎物上钩,又怎样把他的钱财榨取净尽,然后无情地将对方逐弃。这一切在小说中比在当时的笔记《北里志》、《教坊记》中有生动真切得多的展现。
就“惊艳”“入彀”“计逐”三个段落而言,也已构成了一则颇有讽世深意的故事,但显然这还不足为“奇”,也不致于“耸听”。
于是作者便继之而写郑生被逐后“惶惑发狂”、“怨懑”、“绝食”,乃至一病不起于凶肆之中。继而病体渐愈,又充当了挽歌郎,且插入了东西肆争锋,让郑生以“响振林木”的歌声一鸣惊人,这似乎可看作沦亡中的振起,情节也由抑而扬起一大转折,整个故事也因这“歌赛”一节而渐渐“耸听”起来。这一“歌赛”场面的渲染、刻划使文风也显示出一种恢宏的气势。
本来,郑生虽脱离了文士阶层,但在凶肆中已完全能凭自己的技艺而安身立命,但“歌赛”一场的出众表演又引发了轩然大波,因观者之中有其父荥阳公及对郑生极其熟悉的家中老竖,在确认了郑生的身份后,荥阳公非但不念亲子之情,反而以辱没家声为由将郑生鞭挞至昏死过去,而弃置于风雪之中。郑生再一次坠入危境,情节又生一跌宕。
“歌赛”、“鞭弃”两节看似离奇,出人意表,但经作者细心演绎,周密铺垫,读来却觉得自然顺畅而无故作惊人之笔之嫌。
沦为乞丐的郑生冻馁交加呼号于风雪之中,终于与李娃重逢,致使李深受震动,百感交集而决心救护郑生。
对于《李娃传》这个故事,“护读”一节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小说开首言“汧国夫人李娃,长安之倡女也。节行瓌奇,有足称者”。这一节就着重写其瓌奇的节行。曾经诱引郑生“入彀”并参于设计弃逐的李娃当然是个智商颇高的女子,在“护读”中再一次展示了她的智谋。她说服其母认同她的决断,用了周密的理由和柔中带刚的态度;她护理郑生从病中康复,然后又“令生斥弃百虑以志学”,在具体应试过程中,郑生的每一步行动几乎都由李娃指导决策,令人信服地感到她确是一个奇女子,“节行瓌奇”,并非虚言。
整个故事的情节起伏跌宕,但作者能讲究抑扬虚实,张弛疾徐,并不让人长久处于紧张迫促或平静舒缓状态,显然,作者颇为细心地考虑到了人们的感受心理。
总之,《李娃传》在情节发展上时时出人意外,却又常在情理之中。在情节展开之中,许多场景展示了唐代都市丰富生动的社会生活场面乃至民俗风情画面,与宋人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唐人以现实生活为基础的传奇小说中,《李娃传》可说是情节最生动曲折的一种,并以此饮誉后世。
也许,从人物形象角度考察,李娃不像霍小玉那般给人以强烈的震撼,但李娃显然也是符合艺术创作中“这一个”的创作要求的。作者笔下的李娃初出现读者之前时,其言谈笑貌俨然一青楼女子貌,在“计逐”一节中,李娃虽与郑生两情弥笃,但毕竟十分从容地与妪姥数人串演了一场骗局。唯其如此,才更符合真实,因为她毕竟是一个久历风尘的资深青楼女子,书中曾称“前与之通者多贵戚豪族,所得甚广。”但她和郑生之间的关系显然又与其他“贵戚豪族”有别,初遇郑生时,她对郑“回眸凝睇,情甚相慕”,多年后但从风雪中传来的哀吟声,她便能断定“此必生也,我辨其音矣”。这种种描写,皆能见出作者细密之用心,也展示了李娃“这一个”青楼女子所以“节行瓌奇”的种种特殊的个人经历与性格特点。
小说在叙事时语言朴实无华,侃侃道来,给人以亲切之感,而展开场面景物描写时,文采纷呈,姿态横生,如写凶肆争胜一节,语言之瑰丽奇纵足可玩味。
当然,小说也并非毫无瑕疵,如郑父在鞭弃郑生时,情断义绝,起因为郑生辱其家声,但同样是他却以隆重仪式来迎娶一个娼门女子为媳,这之间的转变似乎突兀而缺乏逻辑依据。当然,瑕不掩瑜,整篇小说的成功之处是足以令人击节赞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