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六逆论》原文、赏析和鉴赏
柳宗元
《春秋左氏》言卫州吁之事,因载“六逆”之说曰:“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淫破义”,六者,乱之本也。余谓“少陵长,小加大,淫破义”,是三者,固诚为乱矣。然其所谓“贱妨贵,远间亲,新间旧”,虽为理之本可也,何必曰乱?
夫所谓“贱妨贵”者,盖斥言择嗣之道,子以母贵者也。若贵而愚,贱而圣且贤,以是而妨之,其为理本大矣,而可舍之以从斯言乎?此其不可固也。夫所谓“远间亲,新间旧”者,盖言任用之道也。使亲而旧者愚,远而新者圣且贤,以是而间之,其为理本亦大矣,又可舍之以从斯言乎?必从斯言而乱天下,谓之师古训可乎?此又不可者也。
呜呼! 是三者,择君置臣之道,天下理乱之大本也。为书者,执斯言,著一定之论,以遗后代。上智之人固不惑于是矣; 自中人而降,守是为大据,而以致败乱者,固不乏焉。晋厉死而悼公入,乃理;宋襄嗣而子鱼退,乃乱,贵不足尚也。秦用张禄而黜穰侯,乃安;魏相成、璜而疏吴起,乃危,亲不足与也。苻氏进王猛而杀樊世,乃兴;胡亥任赵高而族李斯,乃灭,旧不足恃也。顾所信何如耳!然则斯言殆可以废矣。
噫!古之言理者,罕能尽其说。建一言,立一辞,则臲卼而不安,谓之是可也,谓之非亦可也,混然而已;教于后世,莫知其所以去就。明者慨然将定其是非,则拘儒瞽生相与群而咻之,以为狂为怪,而欲世之多有知者可乎?夫中人可以及化者,天下为不少矣,然而罕有知圣人之道,则固为书者之罪也!
本文写于永州,今人吴文治《柳宗元年谱》定此文作于唐宪宗元和四年(809),时作者37岁。
《六逆论》通过评论《左传》记载的“六逆”为乱之说,阐述了关于任用贤能的观点。
“《春秋左传》言卫州吁之事,因载“六逆”之说曰:‘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淫破义’,六者,乱之本也。”文章起始,作者首先引出《左传》中的“六逆”之说。“州吁”是卫国公子,卫庄公的宠妾所生。《左传》隐公三年记载:州吁骄纵好武,庄公不加禁止。大夫石碏以为州吁位贱,受宠必骄,担心庄公废嫡长子(后来的卫桓公)而立州吁,实为祸根。于是极力谏阻,提出了“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淫破义”的“六逆”之说,即出身卑贱的妨碍出身高贵的,年纪小的凌驾年纪大的,血缘远的排挤血缘近的,新的臣子取代旧的臣子,地位低的超过地位高的,淫邪的言行损害正义的礼义,这六种悖谬行为,是国家祸乱的根源。然而,柳宗元对这“六逆”为乱之说大不以为然,在此文中旗帜鲜明地提出了相反的看法。
“夫所谓‘贱妨贵’”,“盖斥言择嗣之道,子以母贵者也。”凭借母亲的正妻地位做高贵的继承人,可以说这是整个封建社会选择继承人的原则。然而“若贵而愚,贱而圣且贤,以是而妨之,其为理本大矣,”柳宗元认为,地位低贱者只要是“圣且贤”,即使妨害出身高贵的人,又怕什么呢?而且还应当把这作为治理国家的根本原则。同样,“远而新者圣且贤,以是而间之,其为理本亦大矣。”这里,作者从“择嗣之道”与“任用之道”两个方面提出了选择君主不能以是否嫡出为依据,以族系亲疏、门弟新旧为标准,而必须以是否“圣且贤”为准则的主张。“又可舍之以从斯言乎?必从斯言而乱天下,谓之师古训可乎?此又不可者也。”这里的“斯”是借代提出“六逆”之说的石碏,柳宗元的意思是说,“贱妨贵,远间亲,新间旧”这三条,作为治理国家的根本法则意义重大,又怎能放弃这个根本原则,而听从石碏的说法呢?一定要听从这种说法因而使天下大乱,还说这样做是遵循古人的遗训,是不可以的。以上,柳宗元从理论上对“贱妨贵,远间亲,新间旧”为乱的观点给以了驳斥,提出了择君用人应以“圣且贤”为标准的主张。
在整个封建社会中,以世袭制和等级制为核心的“任人唯亲”的路线,一直是维护上层统治者特权利益的基本原则,但同时也是导致统治阶级内部分崩离析,国家政治混乱的一大祸根。“为书者,执斯言,著一定之论,以遗后代……自中人而降,守是为大据,而以致败乱者,固不乏焉”,柳宗元发出如此一番感慨后,随即举出六个典型的历史事实进一步批驳“六逆”为乱之说,深入他的择君用人标准要“圣且贤”的论证。
“晋厉死而悼公入,乃理”。晋厉,即晋厉公姬寿曼。悼公,即姬周,晋襄公曾孙。春秋时,晋厉公骄矜自大,杀谏臣,重用贵戚,国内矛盾重重,政治极为混乱。大臣栾书、中行偃杀死厉公,把流亡在外的姬周迎接回来,立为国君,称晋悼公,晋国由乱而治。
“宋襄嗣而子鱼退,乃乱。”宋襄,即宋襄公,名兹父。子鱼,即目夷,宋襄公庶兄。宋桓公临死前,嫡子兹父请立他的庶兄子鱼继位,子鱼因不是嫡子,坚辞不受。襄公继位后,昏庸无能。后来与楚国在泓水作战,他不听子鱼劝告,讲究所谓蠢猪式的“仁义“,以致坐失战机,宋师大败。宋国大乱。
从这一正一反的历史事实中,柳宗元得出一个结论——“贵不足尚”。“秦用张禄而黜穰侯,乃安。”张禄,即范睢,战国时魏人。穰侯,即魏冉,秦昭王母亲宣太后的兄弟,封于穰,故称穰侯。魏昭王时,范睢出使齐国,被怀疑通齐而遭鞭辱,后改名张禄,逃到秦国,受到秦昭王重用,拜为相,封为侯,原来的秦相穰侯被罢黜。在张禄的协助治理下,秦国日益强大。
“魏相成、璜而疏吴起,乃危”。成,即魏成,魏文侯之弟,曾任魏相。璜,即翟璜,魏国大臣。吴起,卫国人,著名的军事家。魏文侯曾在魏成、翟璜二人中选择丞相,而没有起用吴起。魏武侯时,吴起因受猜疑排挤,离魏去了楚,受到楚悼王的重用,魏日衰而楚日强。
柳宗元从这些历史事实,得出了他的第二个结论——“亲不足与”。
“苻氏进王猛而杀樊世,乃兴”。苻氏,前秦皇帝苻坚。王猛,苻坚的谋士,后为丞相。樊世,苻坚的旧臣。苻坚任用王猛革新政治,遭到樊世等保守势力的反对,苻坚杀了樊世等旧臣,革新措施才得以推行。
“胡亥任赵高而族李斯,乃灭”。胡亥,秦始皇小儿子,即秦二世。赵高,战国时赵国贵族的后裔,赵亡后到秦国充当宦官,深受秦始皇宠信。秦二世时任丞相,专权独断。李斯,战国时著名政治家,后入事秦。李斯在秦始皇时,官至丞相,对秦的统一事业作出了贡献。始皇死后,赵高扶持胡亥做了皇帝,诬李斯谋反,将其腰斩,灭三族。胡亥任赵高为相,不到一年,爆发了陈胜吴广起义,不久秦灭。
柳宗元由此又得出了第三个结论——“旧不足恃”。这“贵不足尚”,“亲不足与”,“旧不足恃”正是作者对择君用人要“圣且贤”的深入论证。文章至此,“贱妨贵,远间亲,新间旧”为乱之说已被批驳得体无完肤,论据翔实,说理透彻,具有无可辩驳的力量。
最后一段,作者不无遗憾地慨叹“古之言理者,罕能尽其说”,由于“谓之是可也,谓之非亦可也”,所以用它“教于后世,莫知其所以去就”“罕有知圣人之道”者了。这就自然照应了文章开始提到的石碏的“六逆”之说,并指出其流毒之远,危害之深。
从《六逆论》内容看,它是针对《左传》中记载的石碏“六逆”之说,批判了“任人唯亲”的错误路线,提出了任人唯贤的主张。实际上是间接抨击了中唐时期崇尚门第、重视血缘、贤愚不分的政治现实。世袭制、等级制是封建社会赖以维持的一个支柱,柳宗元作为一个封建的士大夫能对此进行旗帜鲜明的批判,应该说是难能可贵的,自然,这与作者的身世经历也是不无关系的。同时,我们也应看到,由于阶级的、思想的局限性,他的任人唯贤的主张仍然是为封建统治者服务的,他对“少陵长,小加大,淫破义”为乱给予肯定也正说明了这一点。
《六逆论》是议论文的典范。
道理论证与事实论证相结合是本篇突出的论证方法。作者通过“贱、远、新”的“圣且贤”,与“贵、近、旧”的“愚”的分析,先从理论上批判了“六逆”为乱之说; 接着,从正反两方面,通过六个典型的历史事实,进一步得出“贵不足尚”,“亲不足与”,“旧不足恃”的结论,从而彻底驳倒了“贱妨贵,远间亲,新间旧”为乱的错误观点。
层次清晰,结构严整是本文的又一特点。全文由“卫州吁之事”引出“六逆”之说,着重提出“贱妨贵,远间亲,新间旧”“何必曰乱”的问题,引起下文对此对行评论。接着通过讲道理,摆史实对以上三者给予了深入透彻地驳斥和批判,同时提出选君用臣要以“圣且贤”为标准的主张。最后指出“六逆”之说不但影响当今,而且流毒后世,造成人们思想上的极大混乱。整篇文章行文紧凑,推理细密,合乎逻辑,观点鲜明而清晰,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前人评论柳宗元,称赞他善于作翻案文章。《六逆论》正是这样一篇翻传统观念旧案的文章,从此,我们也可对柳氏文章讲究立意出“奇”略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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