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原文、赏析和鉴赏

2024-02-25 可可诗词网-名诗赏析 https://www.kekeshici.com

柳宗元

自吾居夷,不与中州人通书。有来南者,时言韩愈为《毛颖传》,不能举其辞,而独大笑以为怪,而吾久不克见。杨子诲之来,始持其书,索而读之,若捕龙蛇,搏虎豹,急与之角而力不敢暇,信韩子之怪于文也。世之模拟窜窃,取青媲白,肥皮厚肉,柔筋脆骨,而以为辞者之读之也,其大笑固宜。

且世人笑之也,不以其俳乎? 而俳又非圣人之所弃者。《诗》 曰:“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太史公书》有《滑稽列传》,皆取乎有益于世者也。故学者终日讨说答问,呻吟习复,应对进退,掬溜播洒,则罢惫而废乱,故有“息焉游焉”之说。不学操缦,不能安弦。有所拘者,有所纵也。大羹玄酒,体节之荐,味之至者。而又设以奇异小虫,水草、楂梨、桔柚,苦咸酸辛,虽蜇吻裂鼻,缩舌涩齿,而咸有笃好之者。文王之昌蒲菹,屈到之芰,曾皙之羊枣,然后尽天下之奇味以足于口。独文异乎? 韩子之为也,亦将弛焉而不为虐欤? 息焉游焉而有所纵欤? 尽六艺之奇味以足其口欤?而不若是,则韩子之辞,若壅大川焉,其必决而放诸陆,不可以不陈也。

且凡古今是非六艺百家,大细穿穴用而不不遗者,毛颖之功也。韩子穷古书,好斯文,嘉颖之能尽其意,故奋而为之传,以发其郁积,而学者得以励,其有益于世欤!是其言也,固与异世者语,而贪常嗜琐者,犹咕咕然动其喙。彼亦甚劳矣乎!

对于韩愈《毛颖传》一文,后世历来有两种看法:一种认为是史传体寓言,一种认为是传奇体小说。清代顾炎武以为“比于稗官之属”(《日知录·古人不为人玄传》);鲁迅先生则把它归之于“幻设为文”“以寓言为本”。尽管看法不一,在对文章进行虚构,结撰新奇、汪洋自恣的看法上则是所见略同的。

《毛颖传》一经问世,即遭到世人的非难与嘲讽。在拘泥旧习的正统文人眼中,这种游戏文字被视为“讥戏不近人情,此文章之甚纰缪者。”连与韩愈交往甚厚的一些人也对此文大不以为然。裴度以为此文“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答李翱书》),张籍则前后两次与韩愈书信往还,叙及此文。在第一封《上韩昌黎书》中称“比见执事多尚驳杂无实之说,使人陈之于前以为欢,此有以累于令德。又商论之际,或不容人之短如任私尚胜者,亦有所累也。……且执事言论文章不谬于古人,今所为或有不出于世之守常者,窃未为得也。愿执事绝博塞之好,弃无实之说,弘广以接天下士,嗣孟轲扬雄之作,辨杨墨老释之说,使圣人之道复见于唐,岂不尚哉!”对此,韩愈在《答张籍书》中答辩道:“吾子又讥吾与人人为无实驳杂之说,此吾所以为戏耳;比之酒色,不有间乎?吾子讥之,似同浴而讥裸体也。若商论不能下气,或似有之,当更思而悔之耳。博塞之讥,敢不承教”,在《重答张籍书》中更力辨其诬。且举先贤圣哲为适例,以为创作戏谑俳谐之文无损于儒道:“昔者夫子犹有所戏,《诗》不云乎:‘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记》曰:‘张而不弛,文武不能也’,恶害于道哉?吾子其未之思乎!”在讥评四起之时,与之态度截然相反的也不乏其人。唐代李肇《国史补》云:“撰韩愈《毛颖传》,其文尤高,不下史迁。”宋代宋祁则以为“韩退之《送穷文》、《进学解》,《毛颖传》、《原道》等诸篇,皆古人意思未到,可以名家矣”(《宋景文公笔记》)。其中对韩愈此文推崇备至、大加揄扬的是柳宗元,在《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一文中表现了不苟合时俗的态度,表达了迥异凡流的精见卓识。

韩愈写出《毛颖传》之时,柳宗元正以“拘囚”身份被罪南荒。两地睽隔,“不与中州人通书”。偶有人南来永州,谈及韩愈这篇文章,但又“不能举其辞,而独大笑以为怪”,这种讥议态度正代表了世人对这篇具有独创性作品的看法。元和四年,柳宗元的岳父江西观察使杨凭被横加“贪污僭侈”之名,以犯赃定罪,受诬致贬,家产籍没;元和五年十一月,其子诲之前往临贺贬所省父,途经永州,带来了《毛颖传》的抄本,柳宗元始得一睹韩文全豹。此事亦见于柳宗元《与杨诲之书》:“足下所持韩生《毛颖传》来,仆甚奇其书,恐世人非之,今作数百言,知前圣不必罪俳也。”在此文中,柳宗元叙述了得见韩愈此文的始末,紧承上文,发表了超逸绝尘的看法,可视为古代文论中一篇见解精当的论著。文中柳宗元藉评介韩愈此文发表了自己对文学创作的独到见解: 首先,从个人读此文的观后感说起:“若捕龙蛇,搏虎豹,急与之角而力不敢暇、信韩子之怪于文也”,形象生动,充分肯定了《毛颖传》的艺术价值,从文章的艺术感染力上着眼,指出韩愈此文的高明即在于以特殊的艺术手法表现主题,创造出强烈感人的艺术效果。对于世俗士人不解悟韩文三昧,柳宗元反唇相讥,嘲笑那些人欣赏的文章不过是“摸拟窜窃,取青媲白,肥皮厚肉,柔筋脆骨”的一些格调卑下的俗物罢了。接着,文中又提出一个与世俗之见相反的观点,肯定“俳又非圣人之所弃者”,并援引《诗经》、《史记》加以佐证,论辩滔滔,思接千古,酌古喻今,之所以不废俳,在于俳“有益于世”,即可以藉俳谐之文以明道,因此以虚构的手法,幽默谐谑之笔为文是大有可用武之地的。文章最后一段又一次肯定韩文“以发其郁积,而学者得以励,其有益于世欤”,与前面的观点关联应和,愈发增加了文章的感染力。并且认为,“学者终日讨说答问,呻吟习复,应对进退,掬溜播洒,则罢惫而废乱,故有息焉游焉之说”,既应有所“拘”,又应有所“纵”,充分肯定了韩文具有一定的娱乐性,与学者之文应有所区别,说明了韩柳二人在创作观点上的契合妙悟,声应气求。又由于艺术趣味的多样性,文章风格各异,从而引出柳氏的第三种观点,即应“尽天下之奇味以足于口”,文中以口味不同。众口难调设譬取喻,连类引发,说明创作风格、手法也应取法多样,并由此及彼,笔随意转,折回复说韩文,发出反诘:“独文异乎?”进而叙说韩愈此文“亦将驰焉而不为虐欤? 息焉游焉而有所纵欤? 尽六艺之奇味以足其口欤?”指出这类文章可以使人精神上得到轻快与娱乐,调换更新口味,作者抒发了胸中郁结,读者因之得到激励,对社会是有裨益的。文章一路写来,放笔快意,连用三个设问排比句式,一气贯注,感情充沛,铿锵有力,令人难以置喙。最后,点明韩文创作旨归,先从称誉毛颖的功绩入笔,“且凡古今是非六艺百家,大细穿穴用而不遗者,毛颖之功也”,皆仰毛颖以传。因此,韩愈“嘉颖之能尽其意,故奋而为之传,以发其郁结”,指明此文是托物寄讽,借以宣泄抒发作者胸中勃勃,不平之气,随处辄发。对于“贪常嗜琐者”,进行了尖锐辛辣的批评讽刺,从而拨正世俗偏见。柳宗元这篇读后感观点鲜明,巧取比喻,连类而及,文势自然,无施不可。挺身为韩文力辩,理直气盛,令人折服。言为心声,掬自肺腑,会窥作者本意,要言不烦,可谓慧眼识英,空谷闻籁。

据宋代王楙《野客丛书》载:“《容斋随笔》谓《毛颖传》人多以为怪,子厚独爱之。诸公往往皆以此文韧见,退之前此未有此体。仆恐不然,疑有所本。观《隋志》谓俳谐文之卷;袁淑俳谐文十卷,续俳谐集十卷。袁淑俳谐文,如沈约芭蕉文,亦载其间,乌知自古以来,无毛颖传之比者。退之淹该古今,而又资以城南邺侯三万轴之书,笔端运用,动有源流。非如后人韧意制作。抑又观《蜀志》,先主嘲张裕曰:‘昔吾居涿县,特多毛姓,东西南北,皆诸毛也。涿人之称曰诸毛’云云。《毛颖传》之作,萌芽此意。然其间如曰,自结绳以及秦,阴阳、卜筮占相、医方、族氏、山经、地志、九流百家之书,皆所详悉,此意出于蔡邕、成公绥《笔赋》,郭璞《笔赞》,异时文嵩作《松滋侯传》,司空图作《容成侯传》,而本朝东坡先生又作《罗文》等传,其机杼又自退之始也。”南宋叶梦得曾提及,南朝刘宋袁淑有《鸡九锡文》,《驴山公九锡文》之类的俳谐之文,可知韩愈《毛颖传》并非戛戛独造,推原所始,实系规仿前贤、吐纳英华之作,且后不乏踵接步趋者。那么,为什么韩愈此文一出即横被流言讥评呢?这不能不联系到唐宋两次古文运动的背景环境。唐代古文运动发展曲折,一方面韩柳人卑言轻,势薄力单,与传统势力进行抗争几乎是孤军苦战,一方面二人政治上际遇偃蹇,不得志于当世。因此,发动完成古文运动的阻力困难颇大。韩愈这篇《毛颖传》一出,就被人指斥为不足道哉之列,充分表现出封建士大夫的传统偏见,由此也可窥古文与骈体时文之间斗争激烈之一斑。宋代则不然。先有柳开、王禹偁等人倡古文、造声势于前,又有“事业三朝之望,文章百世之师”的欧阳修殿其后,他利用举足轻重的政治地位,一代文宗的影响力矫时文颓风,倡导古文不遗余力,改革科举制度,以古文取士,并且得到皇帝下诏禁止时文的支持,奠定了古文运动胜利的基础,其后,由苏轼承其余绪,转益多师,克绍其裘,终于完成了宋代古文运动的使命。正是诸多因素互为因果,才促成了宋代古文运动最终取得成功。回顾唐宋古文运动的历史,可以看出其间的递嬗衍变,而《毛颖传》一文的命运正说明了这一问题。明乎此,对韩愈《毛颖传》和柳宗元《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两篇文章可以有更深一层的认识与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