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袁家渴记 (永州八记之五)》原文、赏析和鉴赏
柳宗元
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钴鉧潭; 由溪口而西,陆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朝阳岩东南,水行至芜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 皆永中幽丽奇处也。
楚越之间方言,谓水之反流者为“渴”,音若“衣褐”之“褐”。渴上与南馆高嶂合,下与百家濑合。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浅渚,间厕曲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舟行若穷,忽又无际。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上生青丛,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岩洞,其下多白砾,其树多枫、楠、石楠、楩、槠、樟、柚,草则兰芷。又有异卉,类合欢而蔓生,轇轕水石。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葧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扬葳蕤,与时推移。其大都如此,余无以穷其状。
永之人未尝游焉。余得之不敢专也,出而传于世。其地主袁氏,故以名焉。
柳宗元定居冉溪后,放情山水愈发成了他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内容。“窜身楚南极,山水穷艰险”(《构法华寺西亭》),是他这时出游的真实记录。元和七年(812),他出游的方向略有改变,足迹比较集中于西山的东南方向。他从那里出发,寻袁家渴,逾黄茅岭,临小石城山,风尘仆仆,不避艰危。他就这段游历写成的《袁家渴记》,《石渠记》,《石涧记》和《小石城山记》,,构成了《永州八记》的后四篇。从这里,可看出他激赏与现实黑暗社会对立的自然美,借以表达自己独特而丰富的思想情感的创作初衷没有丝毫改变,相反,显得愈发深沉了。尽管在这永州生活的后期,他的精神仍受着煎熬,身体受到摧残,但深重的磨难,并没有削弱他的自信和对生活的达观态度。这种达观,使他勤奋写作,“故敢藻饰文字,洗涤心神”(《上岭南郑相公启》),不愿以自己的“终身沉废”,而埋没永州的美好山水。他这篇作于元和七年的《袁家渴记》,就集中表现了他的这种创作追求。
《袁家渴记》大致可分三段。第一段重在交待此处名胜在永州的具体位置;第二段则详细描画袁家渴的幽静奇丽;第三段说明写此文的目的。整篇文章脉络分明,首尾呼应,结构十分严谨。
第一段,柳宗元取总括前四记的写法,在与各处名胜的比较中,突出袁家渴的秀美。“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钴鉧潭”,意在褒扬钴鉧潭之美,于西南水路的诸多美景中,首屈一指。“由溪口而西,陆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则意在赞颂陆路西行中的山水佳境,以西山为冠。“由朝阳岩东南水行至芜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则在他新勘出的东南水路出游图中,推出了新的风景胜地——袁家渴。既然袁家渴的“幽丽奇处”。可与树绕泉悬的钴鉧潭,高峻特立的西山媲美,而后二者之美已经通过柳宗元的妙笔渲染,使读者神游其境,记忆犹新,那么,对袁家渴之美,读者便不禁会生出一种悬想,一种渴望,渴望“识得庐山真面目”,再一次通过柳公的妙笔引领,去结识另一位自然界中的仙姝。这种由彼美映衬此美,吸引读者通过对比联想,加强对此美感受的写法,手段高明,它使表家渴的秀美尚未亮相,便有先声夺人之势。同时,使“永州山水三绝之地”的具体位置,在读者脑海中留下了清晰的印象。有的评家认为柳公这段文字,是汲取了《史记·西南夷传》的表现方法:“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 其西靡莫之属以什数,滇最大; 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邛都最大: 此皆椎髻耕田有邑聚。”从中确可看出两文的师承关系。柳宗元以史传文法用于游记体散文创作之中,使文章不是简单模仿,而是别开了新生面。
第二段,柳宗元始唤秀美的袁家渴步上前台,让她尽情展示那倾国倾城的风采。这是一条因沙洲阻滞,而与潇水流向相反的清流。当地人称这种逆主流而奔泻,终又归入主流的小河为“渴”,她的上源与“南馆高嶂”相邻,她的下梢在百家濑处与潇水汇合。在她一路欢歌的行程中,不经意地改变着沿途的地形地貌,“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成渚,间厕曲折。”那重重叠叠的沙洲,似她嘻戏中用浪波拍打而成; 那散落于她身,如蛛网般密布的溪汉,象她留下的道道履痕。她时而变做清澄的小潭,温柔而恬静; 时而欢笑激荡,围着露出水面的沙洲迂回前行。她的容颜经常变幻,“平者深墨,峻者沸白”——汇做深潭时,水色青黑; 化做激流时,白浪涛涛。她负载着轻舟,又调皮地捉弄舟子,忽而将它甩向似乎已到尽头的溪谷,忽而又引它驶入宽阔无边的航道。真是个“舟行若穷,忽又无际”,水流变幻多姿的袁家渴啊! 袁家渴的美,在于她有多彩多姿的水,更在于她有青葱秀美的山和繁茂葳蕤的草木,做为相契相守的伴侣。柳宗元写道:“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上生青丛,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岩洞,其下多白砾,“这里淡淡几笔,为读者画出了一座出水芙蓉般亭亭玉立的小山,满山树木葱茏,青翠欲滴,山上美石风化散落,积于坡下,被浪涛冲洗成一围洁白的沙砾,恰似为小山缀上一道银色的裙边。这青山与袁家渴的碧水相戏相乐,亲密和谐。至于那山上的草木,就更是美不胜收了。树有“枫、楠、石楠、楩、槠、梓、柚”; 草有“兰芷”,有“异卉”,“类合欢而蔓生,轇轕水石。”仿佛南国的佳木异草,皆齐集于小山之上,要与多姿的流水,玉立的青山争芳斗艳,竞展芳容一般。行文至此,袁家渴的山水草木之奇秀,已足令读者叹服了。但柳宗元以他对自然美的独特感受,从众美中又掂出一个“风”字,从而成功地揭示出袁家渴最不同寻常。最令人倾倒的魅力所在:“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葧香气; 冲涛旋濑,退贮溪谷; 摇扬葳蕤,与时推移。”这是一段显示出作者杰出创作才华的文字,苏轼盛赞此文“善造语,若此句殆才妙矣。”柳公借用四面来风的风势,极为精确而形象地表达出花草树木在风中的动势。强劲的山风阵阵袭来,它使大树摇动震颤;它使百草翻伏披拂;它使花卉感到惊恐,不由地红花纷乱,绿叶翻动;它更把浓郁的花香扬溢于四野。在同一阵风中,树木,百草和花卉的动势被写得各具特色,富有诗情。特别是将拟人和互文笔法结合起来,去描绘花卉在风中“纷红骇绿”的惊恐之状,不仅造语奇警,更使形象异常逼真,极为生动。当山风吹下山坡,吹过山下的水面时,只见风激浪起,涛拥山石,沙上浅水处,浪波回旋不已,形成的“冲涛旋濑”,又在风的强劲推动下,迅疾地“退贮溪谷”,那激扬的水波,奔涌的潮头,冲击着枝叶下垂的岸边花草,好一阵惊心动魄,而又仪态万千的山风!这山风卷过水面的一瞬间,林涛,水声、花香、异彩纷至沓来,令读者目不暇接,感同身受。大自然那充满勃勃生机之美,被描绘得多么富有层次,富有质感!被表现得多么淋漓酣畅!难怪林纾出此快语:“将草木收缩入风字”,“均把水声,花气,树响作一总束,又从其中渲染出奇光异彩,尤觉动目。总而言之,此等文字,须含一个静气,又须十分画理,再著以一段诗情,方能成此杰构。”林纾指出这段描写中有一股静气,所言极是。柳宗元在《八记》的大部份篇章中,均有身世际遇之叹,而唯独在这篇游记中,没有流露出这种情绪。可以想见,他那时的创作心境是极为平和的。《文心雕龙·神思》曰:“陶钧文思,贵在虚静”,要求酝酿文思时,心内安详沉静,由此才能细致体验,虚心观察,采纳各种新鲜感受。如柳公面临四方来风时,心气悸动,甚至恐惧慌乱,就难以捕获到转瞬即逝的画面,和电光石火般的灵感。而柳宗元面对劲风,安详若素,遂使袁家渴的美景,以如此美妙的文字传诸于世。尽管柳公谦虚地说:“其大都如此,余无以穷其状。”但这股静气,此等手笔,确已令人心折。
所谓此文中有“十分画理”,是指谢赫在《古画品》中讲到的绘画六法:“一,气韵生动是也;二,骨法用笔是也;三,应物象形是也;四,随类赋采是也;五,经营位置是也;六,传移模写是也。”柳公的这篇游记充分体现出了这些妙法。他首先将风势写得生气飞动,极富气韵;其次是善于造语,用词精练;三是描绘形象真切细腻,做到了应物;四是讲究为文的鲜明色彩;五是写来井然有序,从中可见经营的匠心;六是善于结合形象模写山水景物,做到了“传移”。因此称之为有“十分画理”,是贴切的评语。为文需怀“静气,并不是说作者创作时不需情感。情感浓烈之极,绚烂之极,必趋于恬淡。恬淡中能写出一片炽情,才是妙文之极。我们不难体会到:柳宗元这篇看似不动声色的游记,就蓄积着他对永州山水一腔沉着炽热的情感!
然而,弥足珍贵的是文中那“一段诗情”。这就是柳宗元在第三段中特别指明的:袁家渴,“永之人未尝游焉。余得之,不敢专也,出而传于世,”他感叹于美好的自然,得不到当地人的欣赏,他要把他的发现,奉献给既理解他,更热爱祖国山川风物的人们,这向世人力荐山水之美的行动本身,不就有一种令人仰慕的深情在吗?
最后,柳公以“其地主袁氏,故以名焉”一句,总束全篇,紧扣文题。文章戛然而止,然而那袅袅余音,让人有绕梁三日不绝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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