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永州龙兴寺息壤记》原文、赏析和鉴赏
柳宗元
永州龙兴寺东北陬有堂。堂之地隆然负砖甓而起者,广四步,高一尺五寸。始之为堂也,夷之而又高,凡持锸者尽死。永州居楚、越间,其人鬼且。由是寺之人皆神之,人莫敢夷。
《史记·天官书》及《汉志》有地长之占,而亡其说。甘茂盟息壤,盖其地有是类也。昔之异书,有
记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湮洪水,帝乃令祝融杀鲧于羽郊。其言不经见。今是土也,夷之者不幸而死,岂帝之所爱耶?南方多疫,劳者先死,则彼持锸者,其死于劳且疫也,土乌能神?
余恐学者之至于斯,征是言,而唯异书之信,故记于堂上。
中国古代著名思想家荀子在《天论》中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山崩、地动、日蚀、星陨,这亘古以来不断出现的自然现象,“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这个观点,是在两千多年前提出的。然而,在中国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却滋生出一代一代战战兢兢,视自身如草芥,敬天地拜神佛唯恐不诚的奴性子民。从汉儒董仲舒的“天命观”到寻常百姓的祷天求福,从先秦的“龟卜”到谬种不绝的“算命”,冥冥之中虚渺不可捉摸的天的意志如此腐蚀、瓦解着民族精神,使华夏先民在沉重的“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的压迫下喘息。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登幽州台歌》)这一曲悲风,横卷古今,令志士仁人闻之愀然变色。色变而不平,“不平则鸣”,鸣而为道为行,中华民族便在这道行之鸣中,不断涤去自身的愚昧和污垢。在这“不平则鸣”的行列里,柳宗元以其深刻的见解和无畏的精神对天宣战,鸣出了恢宏辽远的金石之声:天“其乌能赏功而罚祸乎?功者自功,祸者自祸,欲望其赏罚者大谬矣。”(《天说》)地震乃是自然界“自动自休,自峙自流,是恶乎与我谋?自斗自竭,自崩自缺,是恶乎为我设?”(《三川震》)他认为:天地万物,非神非灵,茫茫宇宙,“惟元气存”。他写了《非国语》、《谷洛斗》、《与吕道州温论〈非国语〉书》、《天对》等一系列批驳天命观的檄文,始终不渝地坚持了进步的唯物主义观点。《永州龙兴寺息壤记》便是他这种思想与精神的体现。
“息壤”,中国古代传说中一种能自生自长、永不减损的土壤。这本是地壳内部运动所引起局部变化的自然现象,因其不常有,“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然而,发生在永州龙兴寺东北角的这种现象,却被蒙上了一层浓厚的迷信色彩。当初盖殿堂的时候,把高高凸起的地面铲平了,其后又凸了起来,而持锹铲土者尽死无幸免;这里的人迷信,于是皆畏之,把这块土地视为神土,“人莫敢夷”,没有人再敢去铲平它了。
铲平息壤与铲者尽死,有无必然联系?柳宗元作了历史的分析:司马迁著的《史记·天官书》中有“水澹泽竭,地长见象”的记载,班固著的《汉书·天文志》亦有“水澹地长,泽竭见象”的记载,说明息壤作为一种自然现象,是有史可考的。但是关于息壤能引起吉凶祸福,这种说法则无从查找。这里柳宗元求诸于史籍,作为自已的第一个例证。甘茂盟息壤的故事出自《战国策·秦策》和《史记·甘茂传》:战国时,秦武王命丞相甘茂攻打韩国的宜阳,甘茂怕武王半途而废,便在息壤这个地方和武王订立了盟约。息壤,战国时秦国地名。这个故事表明,当初大约是有息壤这种现象的。这里柳宗元求诸史实,做为自己的第二个例证。《山海经》记载上古时代洪水泛滥成灾,夏禹的父亲鲧窃取了天帝的息壤来阻塞洪水,天帝震怒,令祝融把鲧在羽山附近杀死。但这种说法未见于经典著作,仅是传说,所以不可轻信。这是柳宗元求诸于杂说,做为自己的第三个例证。
柳宗元引用这三个例证做了否定性的结论,说明息壤这种怪异现象能够决定人的祸福的说法是没有根据的。但是,息壤作为一种现象本身,又该做何解释呢?柳宗元接着写道:“今是土也,夷之者不幸而死,岂帝之所爱耶?南方多疫,劳者先死,则彼持锸者,其死于劳且疫也,土乌能神!”他认为夷土者死于劳累与传染病,无知的土地怎么能显出神通呢?并不是息壤的作用使然。
《永州龙兴寺息壤记》是一篇贯彻柳宗元唯物主义学说,并以之解释自然现象的“记”体散文。全文主要分为叙与论两部分,首段为叙,次为论。其叙的部分,从客观的角度,不加主观色彩地如实描述事件的过程,着墨不多而情事毕现;其论的部分,引经据典,出入书、传,驳斥谬说,阐述己见,毫不动摇地坚持唯物主义观点。但是,另一方面,也应看到:柳宗元在这篇文章中的议论,反映了他的历史局限性。他作为论据的三个例证,只是求诸于史籍、史实,传说,而由于当时科学认识水平的低下,这史籍、史实、传说同柳宗元自己的认识能力一样,都不能正确解释息壤这种现象得以产生的原因及其内部规律,所以他只能予以简单的否定,却无从做出科学的结论,因而大大削弱了论证的力量。其次,柳宗元认为役者皆死无幸免这一现象的原因在于劳苦、疾疫,这也仅仅是一种推测。他没有去实地考查、调查了解夷之者死亡的原因,仅凭推测做结论,显得牵强。
这篇文章在艺术上表现为欲抑先扬的手法。先突出息壤的特性及在人们心理上产生的威力,然后笔锋一转,对有关息壤的几种传说加以引证,其后对息壤本身加以驳斥,最终得出无神论的结论。文章在行文上疾徐有致,语言明快,不枝不蔓,论证简捷而又从容不迫,表现出柳宗元“杂记”笔法的精熟和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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