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童区寄传》原文、赏析和鉴赏
柳宗元
柳先生曰:越人少恩,生男女,必货视之。自毁齿以上,父兄鬻卖,以觊其利。不足,则盗取他室,束缚钳梏之。至有须鬣者,力不胜,皆屈为僮。当道相贼杀以为俗;幸得壮大,则缚取幺弱者。汉官因以为己利,苟得僮,恣所为,不问。以是越中户口滋耗。少得自脱,惟童区寄以十一岁胜,斯亦奇矣。桂部从事杜周士为余言之。
童寄者,柳州荛牧儿也。行牧且荛,二豪贼劫持,反接,布囊其口,去逾四十里之墟所卖之。寄伪儿啼,恐栗为儿恒状。贼易之,对饮,酒醉。一人去为市,一人卧,植刃道上。童微伺其睡,以缚背刃,力下上,得绝,因取刃杀之。逃未及远,市者还,得童,大骇,将杀童。遽曰:“为两郎僮,孰若为一郎僮耶?彼不我恩也。郎诚见完与恩,无所不可。”市者良久计,曰:“与其杀是僮,孰若卖之?与其卖而分,孰若吾得专焉?幸而杀彼,甚善。”即藏其尸,持童抵主人所,愈束缚牢甚。夜半,童自转,以缚即炉火烧绝之,虽疮手勿惮,复取刃杀市者。因大号,一墟皆惊。童曰:“我区氏儿也,不当为僮。贼二人得我,我幸皆杀之矣!愿以闻于官。”
墟吏白州,州白大府。大府召视儿,幼愿耳。刺史颜证奇之,留为小吏,不肯。与衣裳,吏护还之乡。乡之行劫缚者,侧目莫敢过其门,皆曰:“是儿少秦武阳二岁,而计杀二豪,岂可近耶!”
《童区寄传》是一篇仅五百字的传记散文。由于作者深厚的文学功底,大笔勾勒,濡墨挥洒,使之成为一篇具有独创性的人物传说佳作。细细研读,确有许多值得借鉴之处。
以小见大,揭露社会问题是本文的第一个特色。“越人少恩,生男女,必货视之。”文章开篇的交待,给读者留下了许多疑问:越人为何少恩?为何将亲生儿女“货视之”?通过下面的叙述,才晓得“汉官因以为己利,苟得僮,恣所为,不问”,至此,不但回答了前面的疑问,而且一针见血地道出了“越中户口滋耗”的根本原因在于官吏纵容豪强劫缚掠卖人口,从而挖掘出封建社会人食人的深刻主题,寄寓了作者强烈的爱憎。
人物性格鲜明,刻画生动是本文的又一个特色。11岁的牧童区寄,被劫持后,就象羊羔落入虎穴,性命难以保全。但是,他却“伪儿啼”,造成“贼易之”,并寻机杀死一贼。这样,一个胆大心细、临事不乱、敢斗强梁的少年英雄形象已跃然纸上。但这毕竟有某种偶然、巧合之嫌。当区寄第二次被抓后,他不慌不忙,又一次机智地麻痹了另一个豪贼:“为两郎僮,孰若为一郎僮耶?彼不思我也。郎诚见完与恩,无所不可。”利用二贼矛盾,使得他从“大骇,将杀童”转瞬变为“良久计”,以为自己将独得其利,又一次造成区寄得以杀贼逃身的机会。两相对比,区寄在强敌面前沉着机智,善于应变,敢于抗争,最终赢得了胜利,而“二豪贼”残暴狠毒,贪婪成性,外强中干,终于败亡。这样,区寄机智勇敢、善于自救的形象已活生生地被塑造出来。此后,又进一步描写他杀死二贼后,“大号”,召来乡民,“愿以闻于官”的行动,以期引起官府对劫缚恶风的关注,并通过“留为小吏,不肯”表现出区寄心胸坦荡,不贪名利的品格,从而丰富了这位少年英雄的形象。
结构严谨,叙述简洁、语言精练是本文的第三个显著特色。这篇散文分为三个部分,部分之间联系紧密,过度自然。每个部分内的结构十分严谨。如第二部分,从区寄被劫持至“愿以闻于官”,叙述清晰,情节层层展开,曲折生动,波澜迭起,读来有干渴之人沿溪而行一直走到泉眼临泉而饮之感,既舒适又惬意。文章炼句炼字,颇见作者驾驭语言的功力。如文中第二段,开始仅用了十三个字“童寄者,柳州荛牧儿也。行牧且荛”,即把文中主人公的姓名、年龄、籍贯和职业交待得一清二楚,从而照应了第一部分中所说的“惟童区寄以十一岁胜,斯亦奇矣”,前面道其“奇”,后面叙述11岁的牧荛儿的“奇”,再写下文中智杀二豪贼的“奇”,文势不平,跌宕起伏,摄人心魄。这十三个字内涵丰富,真可谓少一字不可,多一字即成蛇足。又如,描写区寄麻痹二贼时,仅用了九个字“伪儿啼,恐栗为儿恒状”,区寄机智镇静的所作所为传神描摹的逼真。二次被抓后,诱强贼以利,句句使之心动,又一次免遭杀身之祸。以极少的语言表述清了极为复杂的场面和人物心理,堪称生花传神妙笔。这些细节的描写,对表现人物形象和性格,烘托气氛,均起到了极佳的艺术效果。
情节跌宕、惊心动魄是本文的第四个突出的特色。传记散文一般以故事情节曲折见长。这在《史记》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到了唐代,故事情节强的散文已不多见,原因之一是传记文学作品减少,而写平民百姓的传记就更乏见了。《童区寄传》取材于民间,写的又是一个牧童,这在唐代散文中实属罕见,这是作者独创性之处。文章起始,就给作者心中罩上一层阴影。因而主人公区寄一出场,他的命运就紧紧抓住了读者的心。当他被两个豪贼大汉劫缚而走时,力量对比,一边是两个豪强,一边是一个牧童,孰优孰劣立见。读者不禁为身陷绝境的区寄担心,并且,贼人把他“反接“双手,且以“布囊其口”,这时,他的命如悬丝,然而,这个11岁的牧童的行为出人意表,他伪装出一副摇尾乞怜的模样,假意讨好豪贼,麻痹了强敌,乘一贼赴市,一贼薰醉之机,“伺其睡,以缚背刃,力下上,得绝,因取刃杀之,”得以逃脱。至此,读者的心豁然开朗。长吁一口气,但是,文章又生波澜,“逃未及远”,又被另一个豪贼捉住,此时区寄的命运危在旦夕,读者的心又一落千丈——小小牧童必遭歹人毒手,然而,机智的牧童利用豪贼利令智昏、唯利是图的弱点,再一次巧施计谋,以极其圆滑的说法哄骗过第二个豪贼,使他相信这次自己将独占利益而暗自庆幸,从而稳住了这个强贼。文章到此,读者的心又往上提了一提,就这样,区寄寻得机会,尽管这次被抓“愈束缚牢甚,”比上次被抓防范更严,但他“自转,以缚即炉火烧绝之,虽疮手勿惮”,终于“复取刃杀市者”,再次逃脱魔爪。前后两次脱险的描写绝不雷同,写法上极尽变化之致。至此,读者为之大舒了一口气。在这段几百字的文章中,读者的心始终被区寄的命运所牵系,几经上下,不能自己。情节曲折,矛盾冲突强烈,由此可见一斑,对作者精巧的构思令人赞叹不已。
清孙琮评论《童区寄传》一文:“事奇,人奇,文奇。叙来简老明快,在柳州集中,又是一种笔墨。即语史法,得龙门之神。班、范以下,都以文字掩其风骨,推而上之,其《左》、《国》之间乎!”(《山晓阁选唐大家柳州全集》评语) 这是很有见地的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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