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骂尸虫文并序》原文、赏析和鉴赏
柳宗元
有道士言:“人皆有尸虫三,处腹中,伺人隐微失误,辄籍记。日庚申,幸其人之昏睡,出谗于帝以求飨。以是人多谪过、疾疠、夭死。”
柳子特不信,曰:“吾闻聪明正直者为神。帝,神之尤者,其为聪明正直宜大也,安有下比阴秽小虫,纵其狙诡,延其变诈,以害于物,而又悦之以飨?其为不宜也殊甚!吾意斯虫若果为是,则帝必将怒而戮之,投于下土,以殄其类,俾夫人咸得安其性命而苛慝不作,然后为帝也。”
余既处卑,不得质之于帝,而嫉斯虫之说,为文而骂之:
来,尸虫! 汝曷不自形其形? 阴幽诡侧而寓乎人,以贼厥灵! 膏肓是处兮,不择秽卑; 潜窥默听兮,导人为非; 冥持札牍兮,摇动祸机; 卑陬拳缩兮,宅体险微! 以曲为形,以邪为质; 以仁为凶,以僭为吉; 以淫谀谄诬为族类,以中正和平为罪疾; 以通行直遂为颠蹶,以逆施反斗为安佚。谮下谩上,恒其心术,妒人之能,幸人之失。利昏伺睡,旁睨窃出,走谗于帝,遽入自屈,幂然无声,其意乃毕。求味己口,胡人之恤! 彼修蛔恙心,短蛲穴胃,外搜疥疠,下索瘘痔,侵人肌肤,为己得味。世皆祸之,则惟汝类。良医刮杀,聚毒攻饵,旋死无余,乃行正气。
汝虽巧能,未必为利。帝之聪明,宜好正直,宁悬嘉飨,答汝谗慝? 叱付九关,贻虎豹食。下民舞蹈,荷帝之力。是则宜然,何利之得! 速收汝之生,速灭汝之精。蓐收震怒,将敕雷霆,击汝酆都,糜烂纵横。俟帝之命,乃施于刑。群邪殄夷,大道显明,害气永革,厚人之生,岂不圣且神欤!
祝曰: 尸虫逐,祸无所伏,下民百禄。惟帝之功,以受景福。尸虫诛,祸无所庐,下民其苏,惟帝之德,万福来符。臣拜稽首,敢告于玄都。
柳宗元年轻时胸怀壮志,满腔热情地参加了以王叔文为首的政治革新活动,改革失败后,柳宗元被贬永州,后又转柳州,直至死于谪所。在谪居生活中,使他进一步接触了社会及下层民众,罪恶的现实,人民的惨痛,使“虽万受摈弃”而仍“不更乎内”的柳宗元更加坚定自己革新政治的信念,曾写有《骂尸虫文》、《宥蝮蛇文》、《憎王孙文》等骚体寓言,诅咒邪恶,讽刺时事,具有强烈的战斗性。《骂尸虫文》也是此时写的较有代表性的一篇。
柳宗元生活的时代正是唐王朝日益衰败的时代,宦官专权与官僚无能,是中唐以后中央政权腐败的标志。《骂尸虫文》这篇骚体寓言,作者借道教传说,将隐藏在黑暗角落里陷害忠良、为非作歹的宦官与反动官僚比作隐藏在人体中的“阴秽小虫”,愤怒地鞭挞他们的丑恶灵魂及卑劣伎俩。作者巧妙地以颂为讽,把皇帝比作“聪明正直”的“天帝”,旁敲侧击,明捧暗骂,对他纵容包庇“尸虫”,不辨贤愚妍媸的昏庸面貌,进行了辛辣的嘲讽,表现了作者渴望“群邪殄夷,大道显明,害气永革,厚人之生”的美好愿望。
文章先用散文小序,采用寓言形式,介绍故事梗概,说明“骂尸虫”之由。作者巧妙地通过一个道士之口把“尸虫”与“天帝”联系起来。道教徒认为人体内有三条尸虫,唐段成式《酉阳杂俎》:“人有三尸:上尸清姑,伐人眼;中尸白姑,伐人五脏;下尸血姑,伐人胃命。凡庚申日,言人过于帝。”尸虫处人腹中,记人失误,趁人昏睡,出谗于帝而人多遭殃。柳宗元对之不敢轻信,认为天帝应该比一般的神更为聪明正直,不可能与“阴秽小虫”为伍,听信谗言,迫害贤良,而应该怒而戮之,把它们杀个精光。但是天帝高高在上,作者身处卑微,不可能向天帝查询此事,但又痛恨这类关于尸虫受到天帝宠信的说法,因此写作这篇文章咒骂尸虫。
作者一开始就是横空一叱:“来,尸虫!汝曷不自形其形?”体现了作者强烈的憎恶愤怒之情,这种感情由来已久,压抑了很长时间,因此一旦爆发则不可阻遏。作者首先将尸虫剥其皮,显其形。“阴幽诡侧而寓乎人,以贼厥灵”,总写尸虫为非作歹的德性,接着是分写:“膏肓是处兮,不择秽卑”,写尸虫所赖以生存的阴暗处所。“潜窥默听兮,导人为非;冥持札牍兮,摇动祸机”,写尸虫的丑恶言行:偷看窃听,挑拨离间;窥人隐私,制造祸端。“卑陬拳缩兮,宅体险微”,这是写尸虫的外形,惶恐不安,蜷缩一团。以上着重于尸虫的处所、言行、外形等方面写尸虫集众恶于一身,接着是骂尸虫的卑鄙心理,深入到尸虫的本质,作者连用八个“以”字,由表及里,写尽了尸虫以恶为善,妒人之能、幸人之失的险恶心理。这八个排比句的运用,如急管繁弦,声声紧扣,一句紧逼一句,直接道出了尸虫的罪恶本性。基于尸虫这种肮脏的外形、险恶的心理,因此作者接着写出尸虫的诡秘行迹。“利昏伺睡,旁睨窃出,走谗于帝,遽入自屈,幂然无声,其意乃毕”,作者通过神态、动作、声音等一系列细节描写,把尸虫刻划得细致入微,入木三分,令人仿佛看到尸虫鬼鬼祟祟,趁着人们熟睡的时候,便贼头贼脑地溜出体外,跑到天帝面前进谗言,又急忙钻进人体缩成一团,遮掩得无声无息。“睨”、“走”、“遽”、“幂”四字最具匠心,都是写动作,前两字写尸虫偷偷摸摸,轻手轻脚,偏于视觉,而后两字则写尸虫迅疾无声,偏于听觉,四字把尸虫来无影、去无踪、作恶多端的丑恶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下面,作者写尸虫对人体的残害。“求味己口,胡人之恤”,为了求得自己的口味,尸虫是不会体谅别人的。“修蛔”“短蛲”,“外搜疥疠,下索瘘痔”,作者禁不住发出感叹之声,凝聚着无限的怨怼之情。最后几句“良医刮杀,聚毒攻饵,旋死无余”,体现了作者翦除祸害、抑恶扬善的急切心情,也说明尸虫“多行不义必自毙,最后只能自取灭亡。
下面一段是作者想象中天帝应对尸虫惩罚,正话反说,以颂为讽,表达了对最高统治者善恶不辨、姑息养奸的极度不满。天帝聪明正直,一定能识破尸虫的卑鄙伎俩,届时将“叱付九关,贻虎豹食”。执法之神收一旦震怒,将会命令雷霆,把你们劈死在地狱里,让你们粉身碎骨,尸首纵横,只要依靠天帝的圣德神明就一定能把各种邪魔歪道消灭干净。作者仍寄希望于最高统治者即天帝,希望他能够分辨贤愚,严惩恶贼,在那时这当然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不过从这里可以看出作者思想的局限性,他是无法超越他所处的时代和他隶属的阶级的局限的。最后一小段是作者对“天帝”的祝祷之辞,终篇之结语,表达作者的愿望,收束全文。
《骂尸虫文》一共分二大部分,真正的寓言是前面用散文写的小序,后面用韵文写的是骂尸虫的正文,抒发作者的感慨。作者构思缜密,结构精美,环环紧扣,步步递进,剪裁布局,极富匠心。宋代晁补之曾取柳宗元《憎王孙文》、《宥蝮蛇文》、《骂尸虫文》以附变骚,谓:“《离骚》以虬龙鸾凤托君子,以恶禽臭物指谗佞,王孙、尸虫、蝮蛇、小人谗佞之类也。其憎之也,骂之也,‘投畀有北’之意也。”指出了《骂尸虫文》作为骚体寓言的一个明显特点: 以虫喻人,具有较强的针对性。文中表现了作者强烈的愤激之情,作者生活在一个动荡、黑暗、腐败的时代。这同他积极用世的态度形成了尖锐的矛盾,《骂尸虫文》实则是作者不平而鸣激情的抒发,是作者“文之用,辞令褒贬,异扬讽谕”创作主张的实现。
《骂尸虫文》作为骚体寓言,作者在形式上发扬了骚体的长处,写得文采飞扬,同时又避免了骚体的短处,不致空泛。柳宗元少时“为文章以辞为工”,因此后来写文章,他常常融会贯通,把讲究文采音节之美融化在文章里面,文中骂尸虫一段,写得细致生动,蕴含丰富,简短的句式和急促的韵脚,有助于酣畅淋漓地抒发嫉恶如仇、除患务尽的战斗激情,具有强烈的感人力量。
柳宗元的诗歌风格,方回的《瀛奎律髓》曾以“峭而劲”来概括之,《骂尸虫文》这篇影射中唐政治的骚体寓言,与他的诗歌风格是有所相通的,笔锋冷峭,措辞激烈,在讥刺嘲讽中具有较明显的沉郁悲愤的特色,与《三戒》等寓言故事表现出一种幽默轻松的格调有所不同,这也是阅读本文所要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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