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晋问》原文、赏析和鉴赏
柳宗元
吴子问于柳先生曰:“先生晋人也,晋之故宜知之。”曰:“然。”“然则吾愿闻之,可乎?”
曰:“可。晋之故封,太行掎之,首阳起之,黄河迤之,大陆靡之。或巍而高,或呀而渊。景霍、汾、浍,以经其堧。若化若迁,钩婴蝉联,然后融为平川,而侯之都居,大夫之邑建焉。其高壮,则腾突撑拒,聱岈郁怒,若熊罴之咆,虎豹之嗥,终古而不去; 攫秦搏齐,当者失据,燕、狄惴怯,若卵就压,振振业业,觑关蹀户,惕若仆妾。其按衍,则平盈旋缘,纡徐夷延,若飞鸢之翔舞,洄水之容与; 以稼则硕,以植则茂,以牧则蕃,以畜则庶,而人用是富,而邦以之阜,其河,则浚源昆仓,入于天渊,出乎无门,行乎无垠,自匈奴而南,以界西鄙,冲奔太华,运肘东指;混溃后土,濆浊糜沸,鼋鼍诡怪,于于汩汩,腾倒越,委泊涯涘,呀呷喝纳,摧杂失坠。其所荡激,则连山参差,广野坏裂,轰雷努风,撼干;崩石之所转跃,大木之所擢拔,漰泙洞踏者,弥数千里,若万夫之斩伐。而其轴轳之所负,橦樯之所御,鳞川林壑,隳云遁雨,瞬目而下者,榛榛沄沄,百舍一赴,若是何如? ”
吴子曰:“先生之言丰厚险固,诚晋之美矣。然晋人之言表里山河者,备败而已,非以为荣观显大也。吴起所谓‘在德不在险’,此晋人之籍也。愿闻其他。”
先生曰:“太囟之金,棠溪之工,火化水淬,器备以充。为棘为矛,为铩为钩,为镝为镞,为鍭。出太白,征蓐收,召招摇,伏蚩尤,肃肃,合众灵而成之。博者狭者,曲者直者,歧者劲者,长者短者,攒之如星,奋之如霆,运之如萦,浩浩弈弈,淋淋涤涤,荧荧的的,若雪山冰谷之积。观者胆掉,目出寒液。当空发耀,英精互绕,晃荡洞射,天气尽白,日规为小,铄云破霄,跕坠飞鸟。弓人之弓,函人之甲,胶角百选,犀兕七属。乃使跟超、掖夹之伦,服而持之,南瞰诸华,北詟群夷,技击节制,闻于天下,是为善师。延目而望之,固以拳拘喘汗,免胄肉袒,进不敢降,退不敢窜。若是何如?”
吴子曰:“夫兵之用,由德则吉,由暴则凶,是又不可为美观也。先轸曰:‘师直为壮,曲为老’,况徒以坚甲利刃之为上哉!”
先生曰:“晋国多马,屈焉是产。土寒气劲,崖坼谷裂,草木短缩,鸟兽坠匿,而马蕃焉。师师兟兟,溶溶纭纭,轠轠辚辚,或赤或黄,或玄或苍,或醇或駹,黭然而阴,炳然而阳,若旌旃旗帜之煌煌。乍进乍止,乍伏乍起,乍奔乍踬,若江、汉之水,疾风驱涛,击山荡壑,云沸而不止。群饮源槁,回食野赭,浴川蹙浪,喷震播洒,溃溃焉,若海神驾雪而来下。观其四散惝恍,开合万状,喜者鹊厉,怒者人搏。决然坌跃,千里相角,风鬃雾鬣,山抉壑,耳摇层云,腹捎众木,寂寥远游,不夕而复。攫地跳梁,坚骨兰筋,交颈互啮,斗目相驯,聚溲更嘘,昂首张。其小者,则连牵缴绕,仰乳俯龁,蚁杂螽集,啾啾潗潗,旅走丛立。其材之可者,收敛攻教,掉手飞
縻,指毛命物,百步就羁。牵以荀息,御以王良,超以范鞅,轩以栾针,以佃以戎,兽获敌摧。若是何如?”吴子曰:“‘恃险与马’者,子不闻乎? 故曰‘冀之北土,马之所生’,‘是不一姓’。请置此而新其说。”
先生曰:“晋之北山有异材,梓匠工师之为室求大木者,天下皆归焉。仲冬既至,寒气凝成,外凋内贞,渖液不行,乃坚乃良。万工举斧以入,必求诸岩崖之欹倾,涧壑之纡萦,凌巑岏之杪颠,漱泉源之淦。根绞怪石,不土而植,千寻百围,与石同色。罗列而伐者,头抗河汉,刃披虹霓,声振连峦,柿填层溪。丁丁登登,硠硠棱棱,若兵车之乘凌。其响之所应,则溃溃漰漰,汹汹薨薨,若骞若崩,若螭龙之斗,风霆相腾。其殊而下者,札捎杀,摧崪坱圠,霞披电裂,又似共工触不周而天柱折。鹍、鹳、鹙、鸧,号鸣飞翔,、豻、虎、兕,奔触詟栗,伏无所入,遁无所脱。然后断度收罗,捎危颠,芟繁柯,乘水潦之波,以入于河而流焉。荡突律兀,转腾冒没,类秦神驱石以梁大海; 抵曲鳞蹙,汇流雷解,前者汩越,后者迫隘,乃下龙门之悬水。摺拉颓踏,首轩尾,澒入重渊,不知其几百里也。波涛之旋,滔山触天,既渟既平,弥望悠焉。良久,乃始昂屹涌溢,挺拔而出,林立峰崪,穿云蔽日,涣然自挠,复就行列,浑浑而去,以至其所。唯良工之指顾,丛台、阿房,长乐、未央,建章、昭阳之隆丽诡特,皆是之自出,若是何如?”
吴子曰:“吾闻君子患无德,不患无土; 患无土,不患无人; 患无人,不患无宫室; 患无宫室,不患材之不己有。先生之所陈,四累之下也; 且褫祁既成,诸侯叛之。”
先生曰:“河鱼之大,上迎涛波,罗壅津涯,千里雷驰,重马轻车,遂以君命,矢而纵观焉。大罟断流,修网亘川,罩、罶、罣、䍡,织纴其间,巨舟轩昂,仡仡回环,水师更呼,声裂商颜。于是鼓噪沓集而从之,扼龙吭,拔鲸鳍,戮白鼋,逐毒螭,叱冯夷,立水湄。搜搅流离,掬缩推移,梁会网蹙,腾天弥围,掉躄拥踊,以登夫历山之垂。如川之归,如山之摧,如云之披。其有乘化会神,振拔涟沦,摛奇文,出怪鳞,腾飞涛而上逸,生电雷于龙门者,犹仰纶飞缴,顿踏而取之,莫不脱角裂翼,呀吓匍匐,复就脔切,莫保龙籍。具糅五味,布列雕俎,风云失势,沮散远去。若夫魦、鲿、鲔、鲤、鰋、鳢、鲂、之琐屑蔑裂者,夫固不足悉数。漏脱纮目,养之水府,而三河之人,则已填溢餍饫,腥膏舄囟,闻脍灸之美,则掩鼻蹙頞,贱甚粪土而莫顾者也。若是何如?”
吴子曰:“一时之观,不足以夸后世;百舌之味,不足以利百姓。姑欲闻其上者。”
先生曰:“猗氏之盐,晋宝之大者也,人之赖之与谷同。化若神造,非人力之功也。但至其所,则见沟、塍、畦、畹之交错轮囷,若稼若圃。敞兮匀匀,涣兮鳞鳞,逦弥纷属,不知其垠。俄然决源酾流,交灌互澍,若枝若股,委屈延布,脉泻膏浸,潗湿滑汩,弥高掩庳,漫垅冒块。决决没没,远近混会,抵值堤防,瀴瀛霈,偃然成渊,漭然成川,观之者徒见浩浩之水,而莫知其以及。神液阴漉,甘囟密起,孕灵富媪,不爱其美。无声无形,熛结迅诡,回眸一瞬,积雪百里。皛皛幂幂,奋偾离析,锻圭椎璧,眩转的。乍似殒星及地,明灭相射,冰裂雹碎,增益。大者印累,小者珠剖,涌者如坻,坳者如缶,日晶熠煜,萤骇电走,亘步盈车,方尺数斗。于是裒敛合集,举而堆之,皓皓乎悬圃之巍巍,曒乎溔乎,狂山太白之淋漓。骇化变之神奇,卒不可推也。然后驴、骡、牛、马之运,西出秦、陇,南过樊、邓,北极燕、代,东逾周、宋。家获作咸之利,人被六气之用,和钧兵食,以征以贡。其赉天下也,与海分功,可谓有济矣。若是何如?”
吴子曰:“魏绛之言曰:‘近宝则公室乃贫’,岂谓是耶? 虽然,此可以利民矣,而未为民利也。”
先生曰:“愿闻民利。”
吴子曰:“安其常而得所欲,服其教而便于己,百货通行而不知所自来,老幼亲戚相保而无德之者,不苦兵刑,不疾赋力。所谓民利,民自利者是也。”
先生曰:“文公之霸也,援秦破楚,囊括齐、宋,曹、卫解裂,鲁、郑震恐,定周于温,奉册受锡,夹辅纠逖,以为侯伯,齐盟践土,低昂玉帛。天子恃焉,以有诸侯; 诸侯恃焉,以有其国; 百姓恃焉,以有其妻子而食其力。叛者力取,附者仁抚,推德义,立信让; 示必行,明所向; 达禁止,一好尚。春秋之事,公侯大夫,策文马,驰轩车,出入环连,贯于国都。则有五筵之堂,九几之室,大小定位,左右有秩。禽牢饩馈,交错文质,飨有嘉乐,宴有庭实,登降好赋,牺象毕出,犒劳赠贿,率礼无失。六卿理兵,大戎小戎,钟鼓丁宁,以讨不恭。车埒万乘,卒半天下,鼓之则震,旆之则畏。其号令之动,若水之源,若轮之旋,莫不如志。当此之时,咸能欢娱以奉其上,故其民至于今,好义而任力。此以民力自固,假仁义而用天下,其遗风尚有存者。若是可以为民利也乎?”
吴子曰:“近之矣,然犹未也。彼霸者之为心也,引大利以自向,而搂他人之力以自为固,而民乃后焉。非不知而化,不令而一,异乎吾向之陈者,故曰近之矣,犹未也。”
先生曰:“三河,古帝王之更都焉,而平阳,尧之所理也。有茅茨、采椽、土型之度,故其人至于今俭啬; 有温恭、克让之德,故其人至于今善让; 有师锡、佥曰、畴咨之道,故其人至于今好谋而深; 有百兽率舞、凤凰来仪、於变时雍之美,故其人至于今和而不怒; 有昌言、儆戒之训,故其人至于今忧思而畏祸; 有无为、不言、垂衣裳之化,故其人至于今恬以愉。此尧之遗风也。愿以闻于子何如?”
吴子离席而立,拱而言曰:“美矣善矣,其蔑有加矣! 此固吾之所欲闻也。夫俭则人用足而不淫; 让则遵分而进善,其道不斗;谋则通于远而周于事;和则仁之质;戒则义之实;恬以愉则安而久于其道也。至乎哉!今主上方致太平,动以尧为准。先生之言,道之奥者,若果有贡于上,则吾知其易易焉也。举晋国之风以一诸天下,如斯而已矣。”敬再拜受赐。
与韩愈同为中唐文坛领袖的柳宗元不仅是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还是中国古典散文艺术的一位集大成者。他的文学成就是多方面的。早年创作的近百篇骈文,虽未摆脱六朝骈文形式主义的影响,然而其中不乏佳作。其古文创作,无论论说、寓言、传记、山水游记,还是辞赋,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现存柳集中,收入辞赋二十七篇。大部分都具有很高的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宋代严羽认为:“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骚学,退之、李观,皆所不及”,(《沧浪诗话·诗评》)此话不无道理。《晋问》便是柳宗元在永州期间作的一篇政论性赋体散文。文章效仿枚乘的《七发》,假设吴武陵问以晋之故,答之以晋之山河、金铁、名马、善材、河渔、池盐等山川风物以及晋文公之霸业,提出了“民利”的政治主张。全文立意超拔,运思精密,行文畅达,气势恢宏,在思想内容和艺术技巧方面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平。
吴子,是对柳宗元好友吴武陵的尊称。吴武陵,信州(今江西省上饶县)人,一说濮阳(今河南省濮阳县)人,能文章,尤善论史,著有《十三代史驳议》二十卷。唐宪宗元和三年(808)被贬永州。柳宗元早在长安时便与吴相识。他乡故知,南荒相聚,共同的命运和际遇更增进了二人之间的交谊。两人不仅常在一起讨论文学问题,还经常就一些重大的政治问题反复论难,互相探讨。吴武陵不仅才华横溢,思想上也富于独立见解,深受柳宗元的赞赏。柳宗元曾经说过:“一观其文,心朗目舒,炯若深井之下,仰视白日之正中也。”(《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柳宗元在永州期间所写的一些名篇如《贞符》、《非〈国语〉》等文,都曾得到过吴武陵的帮助。本文假设吴武陵之问,以吴柳讨论问题的形式展开文章,应是顺理成章的事。
针对中唐时期战乱频仍,宦官专权,赋税苛重的社会现实,柳宗元在文中提出了一个“民利”的主张。在他认为:“所谓民利,民自利者是也”。也就是说:人们安守常规而能得到想要得到的东西,接受政府的教化而又对自己便利,百货流通而不知来自何处,老幼亲朋互相扶助而并没有人施恩于他们。没有战争和刑罚的灾祸,也没有赋税和劳役之痛苦。这就是柳宗元所说的“民利”。柳宗元成长于动乱的年代。“安史之乱”破坏了他平静安适的生活,使他从小就有机会与劳动人民接触,对劳动人民遭受的苦难有一定的认识。当时的社会情况是:“今制度弛紊,疆理隳坏,咨人相吞,无复畔限。富者兼地数万亩,贫者无容足之居。依托豪强,以为私属,贷其种食,赁其田庐,终年服劳,无日休息。’ (陆贽《均节赋税恤百姓第六条》,《陆宣公集》卷二十二) 到永州以后,他有机会与劳动人民进行更广泛的接触,对劳动人民疾苦的了解也就更加深刻了。他认为: 山川、矿藏、宝马、良材、河鱼、池盐等物产虽然有利于改善人民的生活,但这仅仅是“利民”,而不是“民利”。柳宗元所说的“民利”,就是由人民依靠自己的力量为自己谋求利益。只有实行开明的政治才能实现“民利”,而只有实现“民利”才能真正达到社会和国家的长治久安。而那些谋求大利为自己享用,集中别人的力量来巩固自己地位的霸主们,是不可能真正为人民谋利益的。柳宗元在文章中借吴子之口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巨大的自然资源和劳动人民创造的物质财富不为人民所有,就不可能从根本上给人民带来利益。这种对封建社会的“富足”、“繁盛”假象的认识和揭露,真可谓力透纸背,入木三分。
在表现手法上,柳宗元模仿《七发》而作,然而并不章摹句写,而是沿用旧体,又有所创新,诚如宋人洪迈所说:“枚乘作《七发》,创意造端,丽旨腴词,上薄骚些。盖文章领袖,故为可喜。其后续之者,如傅毅《七激》,张衡《七辩》,崔骃《七依》,马融《七广》,曹植《七启》,王粲《七释》,张协《七命》之类,规仿太切,了无新意。傅玄又集之以为《七林》,使人读未终篇,往往弃诸几格。柳子厚《晋问》,乃用其体,而超然别立机杼,激越清壮,汉晋之间诸文士之弊,于是一洗矣。”(《容斋随笔》卷七) 柳子厚本晋人,晋又为尧之故都,因此文中设其与好友吴武陵问答,引出晋地之山川风物以及晋文公之霸业,最后提出了恢复唐尧古风的政治理想。
全文共八段。首段介绍晋地之山河险固。“晋之故封,太行掎之,首阳起之,黄河迤之,大陆靡之。或巍而高,或呀而渊”。文章一开始便气势不凡,连用几个排比句式,交待出晋地的地理位置,气势恢宏,笔力苍劲,令人肃然。接着,文章依次介绍晋地的山岭、土地和河流。作者在介绍这些山河风貌时,并不面面俱到,泛泛而谈,而是抓住其中最主要的特色,寥寥数笔,便勾勒出其形象。如描写晋之群山,抓住一个“高”字,只用了“腾突撑拒,聱岈郁怒,若熊罴之咆,虎豹之嗥”几句,便把其山势之高壮、险峻勾画了出来。形容其土地,则用“以稼则硕,以植则茂,以牧则蕃,以蓄则庶,而人用是富,而邦以之阜”,突出其富庶肥沃。描摹黄河,则铺陈叙述:“混溃后土,濆浊糜沸,鼋鼍诡怪,于于汩汩,腾倒越,委泊涯涘,呀呷喝纳,摧杂失坠。其所荡激,则连山参差。广野坏裂,轰雷努风,撼干,崩石之所转跃,大木之所擢拔,漰泙洞踏者,弥数千里,若万夫之斩伐。而其轴轳之所负,橦樯之所御,鳞川林壑,堕云遁雨,瞬目而下者,榛榛沄沄,百舍一赴”,虽铺排形容,也是突出黄水汹涌奔腾之势。笔力遒劲,气势磅礴,极富感染力。二段谈晋地兵甲之坚利,“攒之如星,奋之如霆,运之如萦”,“若雪山冰谷之积。观者胆掉,目出寒液。当空发耀,英精互绕,晃荡洞射,天气尽白,日规为小,铄云破霄,跕坠飞鸟”。不直接描写兵器如何尖利,如何雪亮,却借旁观者“目出寒液”,天空“尽白”,飞鸟“跕坠”来表现兵刃的锐利、寒气逼人状。虽不免夸张,却极为精妙。无怪乎林纾称之“直逼汉魏赋手。”(《韩柳文研究法》)第三段描写晋之名马,更是写得出神入化,妙笔生花。“黭然而阴,炳然而阳,若旌旃旗帜之煌煌”,是形容马群之雄放:深色的马群像一片阴影,浅色的马群象一片阳光,汇集在一起,象大军出征时的各色军旗迎风飘扬。多么壮观的景象。“群饮源槁,回食野赭。浴川蹙浪,喷震播洒,溃溃焉,若海神驾雪而来下”,这是形容马群之众。饮水河干,吃草草光,洗澡溅起波浪,鼻子喷出的水珠形成白雾。马群之众,可见一斑。马群飞奔,“若江、汉之水,疾风驱涛,击山荡壑,云沸而不止”,马群休憩,则“擢地跳梁,坚骨兰筋,交颈互啮,斗目相驯,聚溲更嘘,昂首张齗”。马群奔跑时的雄姿,马群休憩时的嬉闹,都栩栩如生,跃然纸上。第四段写晋之木材。作者不具体描写林木如何繁茂,而是着重描写成千上万的工匠上山伐木的声势以及由水路运输木材的情景。“捎危颠,芟繁柯,乘水潦之波,以入于河而流焉。荡突硉兀,转腾冒没。类秦神驱石,以梁大海。抵曲麟蹙,汇流雷解”。“捽首轩尾,澒入重渊”。若非亲临伐木场,目睹木材砍伐、运输的情景,绝不能写得如此具体、形象。第五段写晋地的河渔。先描写打渔船队的声势浩大,然后再具体描写打渔的过程以及收获的巨大,最后再用晋人视美味的鱼肉为粪土来表现晋地渔业资源的丰富。第六段说到晋地的池盐。这也是全文中写得比较精彩的段落。作者先讲盐池的波光闪耀,连绵不断,显示出晋地盐业资源的丰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然后再描写盐水变成盐的过程以及食盐的功用。其中盐水变成盐的神奇过程写得尤为出色。“无声无形,熛结迅诡,回眸一瞬,积雪百里。晶晶幂幂,奋偾离析,锻圭椎璧,眩转的。乍似殒星及地,明灭相射,冰裂雹碎,增益。”盐层在阳光下晶莹闪烁,弱光象惊飞的莹火,强光象奔驰的闪电。把它们聚集在一起,象巍峨的崑山一样洁白光亮,晶莹剔透,如狂醉的太白山一样酒液淋漓,雪白湿润。造物主的神奇变化在柳宗元的笔下变成了一曲“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琵琶曲,令人心驰神往,叹为观止。介绍完晋地的山河、物产之后,作者又讲到晋文公的霸业。由援秦破楚,践土会盟,直到称霸诸侯,威震四方,这是介绍晋的历史。最后一段,作者以晋为唐尧故都为题,讲述了晋人遵循唐尧遗风,保持节俭、克己,忧思远虑,恬淡闲适,知足自乐的民风和美德,并卒章显志,点出了自己“举晋国之风以一诸天下”的政治理想。前面所言七段,均是为最后第八段作铺垫。诚如宋人黄震所说:“以地险也,兵革也,马之良,木之大,盐之富也。文公之霸也,皆不如尧之遗风焉。”(《黄氏日钞》卷六十)
柳宗元在这篇《晋问》中,充分发挥了辞赋中“七体”状物写志的表现功能,采用一问一答的形式层层说理,步步深入,曲尽理直。不似汉赋作品,一味渲染贵族的豪奢生活,刻意夸张帝王的物质享受,而是借此抒发自己的政治主张和理想,给辞赋这种文体注入了新的生机。文章以铺陈的手法状物写景,层层铺垫,气势磅礴,极尽铺陈、夸张之能事,想象奇诡,纵横驰骋,笔墨酣畅,痛快淋漓,声情并茂,色彩华丽,将静止的山川风物写得龙腾虎跃,充满生气,把抽象的物质自然属性表现得形象、生动,具有很高的表现能力。描写色彩,有“或赤或黄,或玄或苍,或醇或,黭然而阴,炳然而阳,若旌旃旗帜之煌煌”的佳句。描写声响,则有“丁丁登登,硠硠棱棱,若兵车之乘凌。其响之所应,则溃溃漰漰,汹汹薨薨,若骞若崩,若螭龙之斗”之妙语。文章以四言为主,杂以三、六、七言,字句工整对仗,音节轻重协调,韵散相间,参差错落,词藻华丽,色彩浓郁。篇中大量使用排比,对偶句,大大增强了文章的气势和韵味,大量使用叠音字,象声词,更增加了文章的色彩。其气势之恢宏壮阔,其笔力之雄深健雅,与汉代大赋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堪称超迈古人的赋体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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