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都是几多时！元稹《遣悲怀三首》-史上最出色的悼亡诗之一

2018-06-17 可可诗词网-名诗赏析 https://www.kekeshici.com

[唐] 元稹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同穴杳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注释】①《遣悲怀》：这是元稹悼念亡妻韦丛(字蕙丛)写的三首七律。韦丛是太子太保韦夏卿之幼女，二十岁嫁给元稹。七年后，即元和四年(809)七月，韦丛去世。此诗约写于元和六年前，时元稹任监察御史分务东台。遣悲怀，排遣内心的悲痛。②谢公：东晋谢安，任宰相，偏爱多才之侄女谢道韫。韦夏卿死，赠左仆射，亦位列宰相。元稹故以谢公比其岳父韦夏卿，以谢道韫比其妻韦丛。③黔娄：战国时齐隐士，家贫，不求仕进。鲁恭王以为他贤能，欲以为相，辞不受，死时衾不蔽体。后以喻贫士。元稹亦借黔娄自比。乖：背离，不顺。④荩箧：荩草编织的小箱。⑤泥：软缠。⑥藿：豆叶。 ⑦营奠营斋：设祭、设斋食以供僧众，诵经祈祷，超度亡灵。⑧戏言：开玩笑的话。⑨行看尽：看看将要施舍完了。行，将。⑩邓攸：西晋襄陵人，字伯道，官河东太守。永嘉末年战乱中，过泗水，遇贼，他舍子保侄，终无子。(见《晋书·邓攸传》)知命：到了知命之年。《论语·为政》：“五十而知天命。”(11)潘岳：西晋中牟人，字安仁，累官至给事黄门侍郎。工诗赋，辞藻艳丽，其妻没，作《悼亡诗》三首，最著名。(见《晋书·潘岳传》)(12)窅冥：深远幽暗。同“窈冥”。《淮南子·道应训》：“西穷窅冥之党，东开鸿濛之先。”(13)展眉：展开眉头。形容心情坦然或喜悦。李白《长干行》：“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鉴赏】

元稹在后世往往有无行之讥，或谓其巧宦巧婚，自私自利。其实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他比一般士大夫更为无行，而在于他写了脍炙人口的艳诗和悼亡诗，表明他曾爱了一个女人，娶了另一个女人。李太白写“千金骏马换小妾”却不写情诗，人们不说他无行;白居易多的是赠酬歌妓之作，而不写情诗，人们不说他无行;刘禹锡写民间情歌，人们更不会说他无行;李商隐比较危险，写情诗然而本事朦胧，无从索隐，所以也不好说他无行。唯独元稹的情诗写得太明白，人们很容易就考证出他的恋爱史，而无法容忍写情诗的诗人同时是个负心的人，再加上把这个与他后半生的官场钻营联系起来，也就更易上纲上线。

然而就诗论诗，元稹情诗称得上佳作。原因之一是情感内容的真挚。元稹情诗大都是回忆往事的产物，即在回忆中咀嚼过往的情绪，所以其内容多为伤逝、怀旧、悼亡，其中不乏忏悔之情，这些情感内容本来就不同于生活真实，是经过升华、提炼就的纯情，极易引起美感与共鸣。

二是写出了女性的可爱。元稹情诗所怀二人，属于不同类型的两种女性——艳诗所怀之双文女士，是一位才貌双全、情有独钟而命运不幸的女性，固然有值得读者深切同情和倾慕之处。悼亡诗所怀之韦丛夫人，虽文化不高，却是一位善良的主妇和一位贤惠的妻子，“悼亡诸诗所以特为佳作者，直以韦氏之不好虚荣，微之之尚未富贵。贫贱夫妻，关系纯洁，因能措意遗词，悉为真实之故。”(陈寅恪)

三是素朴而自然的描写。元稹情诗的好处是工于白描，长于生活细节的描写——如“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见其人之乐善好施)、“检得旧书三四纸”全篇(关怀体贴中见夫妇相濡以沫的关系)、“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戏言容易、经过方知滋味之难受也)、“闲读道书慵未起(心不在焉也)，水精帘下看梳头”等，是可以从诗想见诗中人的;而语言流畅、自然、妍美，颇有名句——如“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共苦者未能同甘，憾憾)、“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相依为命的贫贱夫妻一旦永诀自比寻常夫妻更为可哀)、“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因而容易流传。总之，在元稹情诗中，形式的朴素与内容的真挚是高度统一的。如以“长开眼”对“未展眉”，造语寻常本色中见奇崛匠心，意谓彻夜失眠，为伊憔悴，即是一种深情的报答，故终不悔也。或谓“长开眼”是自比鳏鱼，即自誓终鳏之义，恐未必然，诗人想必不接受言行不一之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