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前赤壁赋》

2024-10-04 可可诗词网-古文名篇 https://www.kekeshici.com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 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 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 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 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泝流 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 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 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 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 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 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 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 扁舟,举匏樽以相属(11)。寄蜉蝣于天地(12),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 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 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 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 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 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 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 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13),不 知东方之既白。

【注释】①壬戌:宋神宗元丰五年,即1082年。②属:这里指劝酒。③斗牛: 即南斗星和牵牛星。④羽化:道教认为人能够飞天成仙,称成仙为化羽。⑤嫠 (lí)妇:寡妇。⑥夏口:汉水下游入长江的地方,古称夏口,又称汉口。⑦武昌:三 国吴时武昌县,今湖北鄂城。⑧缪:同“缭”,连结,盘绕。⑨舳(zhú)舻(lú):舳, 船后掌舵处。舻,船前摇棹处。⑩槊(shuò):长矛。(11)匏(páo)樽:葫芦做的酒 器。匏,葫芦的一种。(12)蜉(fú)蝣(yóu):小飞虫,夏季生活在水边,成虫只能生 活几个小时。(13)枕藉(jiè):相互靠着睡觉。

【鉴赏】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御史李定等新党人物,摘集苏轼讽 刺新法的诗句,以讽刺朝政的罪名,将苏轼逮捕下狱,这是历史上著名的 “乌台诗案”。苏轼获释后,被贬为黄州(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本文作 于元丰五年,苏轼在黄州已经谪居三年。虽长期被贬谪,政治上失意苦 闷,但他能淡然处之,以达观的胸怀寻求精神上的解脱,经常“与田父野老 相从溪山间”,寄情于山水和诗酒中。本文就是苏轼与友人同游黄冈赤壁 时所作。后来,苏轼再次游览赤壁,同样也留下了赋作,人们以“前、后赤 壁赋”称之。黄冈赤壁并不是三国赤壁大战的地方,人们将前者称为“文 赤壁”,将后者称为“武赤壁”。后者发生在今湖北蒲圻。

本文主要抒发月夜泛舟赤壁的感受。以游赤壁为线索,描绘了一个 诗情画意的境界:风清月明,白露横江,水光接天。如此良辰美景,主客两 人畅饮酬和,酌酒诵诗,享受了无限适意。可是,乐极悲来,主客触景生 情,由悲凉的箫声引发出无限的感慨。接着便以主客问答的方式提出矛 盾。客人之言,抚今追昔,从历史英雄人物的兴衰沉浮感慨人生的无常。 而如今“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亦不能摆脱现实的困境,只能够以“挟 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来自我安慰。然而即使如此,也“知不可乎骤 得”。写客人之悲,实则是为下文苏子的开导之词蓄势。苏子针对客人的 感触,从宇宙的变化说到人生的哲理,借“水月”的“盈虚”为喻,说明天地 永恒,万物与人生“变”与“不变”的辩证法。他认为从变化的方面看,天 地变化一刻也不停,而人生很短暂,这自然可悲;但从不变的角度来看,天 地与我同生,万物与我同一,都会无穷无尽。由此看来,人生荣辱、毁誉的 变化是必然的,也是不足为念的,无须悲观失望,应该抱以乐观旷达的情 怀,到大自然中去寻求精神的寄托。实际上,主与客的对话都反映了作者 的思想意识,客人的话是作者内心痛苦的显现,作者来解答又是作者的自 我宽慰。这一问一答,阐明了苏轼对人生的哲学思考,既有合理积极的一 面,也含有随遇而安、惟与自然相适应的消极思想。

清人余诚《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卷八评论道:“起首一段,就风月上写 游赤壁情景,原自含共适之意。入后从渺渺抒怀,引出客箫,复从客箫借 吊古意,发出物我皆无尽的大道理。说到这个地位,自然可以共适,而平 日一肚皮不合时宜都消归乌有,哪复有人世兴衰成败在其意中?尤妙在 江上数语,回应起首,始终总是一个意思。游览一小事耳,发出这等大道 理。遂堪不朽。”

本文写景、抒情、议理熔为一炉,文笔跌宕变化。写景时,流水月光, 白露横江;抒情时,悲喜交替,穿插悠悠往事,呜呜箫声;议理时,自然与人 事相应。借景说情,寓理于情,景、情、理浑然一体。但值得注意的是,本 文重点不在写景,而在阐明哲理,这就突破了一般游记以纪游写景或借景 抒情为主的套路。本文虽然没有完全摆脱骈偶的句式,但以散体为主,笔 尖自由灵活,圆转自如,如行云流水。
 

汪平秀

汤克勤 主编.古文鉴赏辞典.武汉:长江出版传媒崇文书局.2015.第323-3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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